先谈谈不愿意的事情,能躲就躲,然后谈谈文人学者的野生与圈养状态

文摘   2024-09-02 17:26   爱沙尼亚  

这话倒是好说,你躲个试试?躲是需要本钱的。叔本华很倔,没卷过黑格尔,于是决定不当大学老师了,但叔本华有钱,不怕失业,他没了工作以后,上午读书写作,下午吹笛子,晚上下馆子,还带着他的宠物狗。叔本华把身旁的座位也买下来,以免与陌生人面对面吃饭。叔本华平时称呼自己的宠物狗为“先生”,如果这条狗惹他生气了,他就气鼓鼓地说:“你这个人!” 这个现象不是孤立的,性格即命运,这也决定了叔本华的哲学,是风格哲学、贵族哲学、艺术哲学。他的性格导致了某种激进思想,一种新活法,而不是科学哲学。他受不了妥协,受不了在委屈自己的情况下与人为善,这就注定了他没有几个朋友,因为交朋友的前提是有所妥协,就像胡适先生说的,“在有疑之处无疑。” 

可是,人生持一种妥协的态度,前提是有自己的主见,能有自尊。所谓妥协,就是部分放弃自己的主见,和自己的想法不一致的人在一起,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自己的想法不一定对,别人的想法不一定错,况且人与人见面总是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可是,我发现,时下的妥协,前提似乎是放弃自己,以至于没有了自己,不暴露自己,这不是平庸,而是从中生长出一种为人处事的艺术,这些会面或者会议,话里有话,真伪难辨,就像是忽忽悠悠地打太极拳,你从不好意思成为其中的异类,到最终丧失了成为异类的能力。

更为可怕的是,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呢,会遗传给下一代,这尤其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因为长期以往,我们的人种可能会改变。按说,40或者45岁之前的年轻人,更不用说20几岁的青年,是人生活力最旺盛的时期,最有冲劲。但是不,现在有一种趋势,就是世故和老成的年纪大大提前了,而且由于学历高、智力强,模仿能力亦强,这就形成了一种奇观。我的意思是说,年轻人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但现在的聪明劲头,却在自主地放弃原本应该有的自己,而形成了另外一种自己。

20世纪知识分子,有一个退化史,这种现象十分奇特。所谓退化史,相当于从野生的成为圈养的历史,中间经历了半野生-半圈养的不成熟阶段,而现在我认为已经进入完全圈养阶段,只有极少数漏网之鱼。

什么叫做野生的呢?我列举一个例子,胡适曾利用自己是文化名流的威望,保释了另一个大知识分子陈独秀。胡适亲自去接刚刚被释放的陈独秀。按说,陈独秀理应紧紧握着胡适的手,热泪盈眶,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但是不,刚刚见面,没有几句寒暄,两人就中国的前途与当下的时局争吵起来——这就是本能,是知识分子的所谓野生状态,真实状态,不浪费时间说最重要的事情状态。

至于圈养的,在言语上的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浪费时间说废话、废话连篇,相互恭维、相互利用,或者空发牢骚。比如一桌10个人吃饭,其中6个中老年,4个青年,基本6个人说话,4个人默语敬酒,但4个人也在无形中受到熏陶,以后会默默地模仿,这就像一个孩子在某种家庭气氛中长大,会受到父母无形教育的巨大影响,乃至性格与人格。

野生状态是创造发明新事物,是在真正的行为,也就是出点新鲜事情,无论事后证明效果好坏,总是没有重复之前的历史。所谓野生状态,并非指动物本能,而是说当一个知识分子独立且自由地思考,从个人的主见出发写文章和做事情的时候,就是源起点,当然要与志同道合者在一起,形成派、主义、思潮。至于志同道合者内部有争论,属于自己人之间,比如萨特与加缪,这种情形太正常不过了,它可以相互鼓舞与启发。萨特与加缪可以分裂乃至分道扬镳,但这是野生的岔路,在这个意义上,他俩都不是圈养的。换句话说,都不是腐败的。但是,我们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却给它一些贬义的称谓,即所谓“宗派”、“小团体”。我觉得,作为野生的,它的另外一个说法,应该是自发的,起初根本就没想给自己命名,名字是活动起来之后才有的,甚至是别人给起的名字,比如19世纪艺术领域中的“印象派”。

圈养状体,会导致腐败,这是从语言的腐败开始的。按说,文人学者应该会写文章,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退化史。它的结果,就是语言的退化,语言的腐败,甚至不太会写文章了。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完美的折磨》,其中提到1950年北京有一家出版社,出版社的名字,叫做“50年代出版社”,它出版了一本书,里面是一些大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非常有意思。我是说,这些大知识分子在学习说新话——换句话说,不是旧社会的话。但是难点在于,这些知识分子只会说“解放前”的话,其中有一个知识分子,名字我记不清了,但他发言的开头语,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很有趣,他说:“领导方面的诸位先生们”—— 你听听,这叫什么称呼?这句话的前半句属于新社会,后半句属于旧社会,属于没有完全进化好,因为50年代人们都互相称为“同志”。在50年代中期,批判hufeng,有很多大知识分子写文章批判他。准确地说,是写好稿子在会议上念,这些批判稿今天看起来很有意思,虽然每句话都看得懂,但在解放前文人们都不用那样的句式,就好像是出自一些正在学话的小学生之口,不像是在解放前这些妙笔生花的大文人之手笔。也就是说,在说话有了规矩或者不有自由之后,保持沉默状态,亦不可以了。

退化史不完全是退化,其中有反复,比如80年代就是一个短暂的复辟时期,我是说似乎回到了野生状态,它与改革开放的力度大小相适应。但问题是这样,我过去养过一只猫,几个月大的时候,我把大门打开,这小猫是“出生小猫不怕虎”——它一个箭步就窜出家门,跑楼下去了。有一次,房门虚掩着,小猫自己离家出走,害得我在楼下贴出“寻猫启事”,才在邻居家找回来。这小猫尚处于野生状态,在它一岁之后,某天我测试它,故意将房门打开,把它抱到门外走廊,这猫“哧溜”一下就返回了家门里面,它已经被我圈养了,丧失了野生能力了。一个学者文人,也是如此,离开体制已经无法生存了。延展开来说,在以上短暂的复辟时期后,学者文人们的成熟与退化是同时发生的,离不开家了。“家”这个汉字。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说:“家,居也”。清代段玉裁说:“其内谓之家,引申之天之诸侯曰国。” 其实,“家”字的拆解意思,就是圈养起来。


美的旋律
美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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