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being and time》也许是20世纪最重要的德语哲学著作。20世纪的哲学人士,很少有人对这本书漠不关心。从标题上看,Being and time把古典和现代的两个词,合在一起。这本书的核心问题是being的意义问题。
Being是什么意思?这句问话的模式意味着什么?海德格尔将这个问题回溯到古希腊思想,他曾经作为一个研究中世纪的学者,探讨过这个问题。
海德格尔早期探讨中世纪的哲学,他的研究集中到意向性概念。理解意向性的难点在于,英文的being其实就是“所属性”of-ness,或者是“关于性”about-ness——这是理解的关键!
海德格尔从他的老师、现代现象学的奠基人胡塞尔那里,也收获了意向性概念,而胡塞尔从他自己的老师布伦坦诺那里,了解了意向性概念。
being的问题,是关于一切事情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关于虚无(nothing)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学者都同意being不是实体(entity)。
那么,缺乏being的实体是什么呢(What would entities lacking being be ?)回答是:如果一个句子里没有being,就不再是实体。正如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反驳关于上帝存在(the existence of God)的本体论证明时所观察到的:存在(existence)可以是一个语言谓词(在语言学中,谓词是句子中的一个成分,通常用于描述主语的动作、状态或特征),但是existence或者“存在”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谓词或者性质。
为什么呢?例如从表面上看,说“水存在”(Water exists)在语法上似乎和“水烧开了”(Water boils)是一样的,都在描述水的状态,但这表面上的语法作用,是对我们的一种误导,因为我们都知道“水还没有(nonboiling)烧开”是什么意思,但什么是“水还不存在(nonexistent)”呢?没有存在性质的实体将什么都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是,用英语表达,就是Nothing——这个Nothing,就是being的“真实内容”,也就是没有内容,或者说,是虚无,因为“being (das Sein)既不是某个实体,也不是全部实体。”
从以上,海德格尔得出一个重要结论:being和实体的区别,是一种“本体论的差别”——这就是他的全部著作的中心观点。
问“being是什么”?答:being什么都不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来萨特的《being与虚无》几乎就是直截了当地显示海德格尔这部代表作的意思:being=虚无。因为being不是实体,不是在实体意义上的本体或者存在。“Being本身不是存在的东西。如果我们将所有存在的东西都列出来,都不是在命名对象、性质、事件、关系,都不是在给being命名。”因为如上所述,“水还不存在(nonexistent)”根本就不是“水还没有(nonboiling)烧开”的意思。
读者,你们不要“嫌”以上太绕,不要以为以上是在玩语言游戏,不要以为哲学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懂,不要想什么“什么都没有能力学,就学点哲学吧”——哲学是最困难的学问!
哲学之难,就在于要一直追问到底。要问到被问的人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但哲学追问不可以做循环论证,不可以这样问答:问:世界在什么上面?答:世界在大象上面。问:那么,大象在什么上面?答:大象在大乌龟上面。问,那么大乌龟在什么上面呢?答:你烦不烦啊,大乌龟在世界上面啊!
要是像以上那样问答,如果哲学可以那样搞,那么什么人都可以搞哲学了。
让我们继续:对于being的“含义”,最为接近的回答是:只有借助于being,实体才有可能成为实体,才有可能被命名。这就有点意思了,知道的东西,原本是不知道的,这是一个从虚无之中诞生的过程:在不能说的地方,去说。说出来之后,就成为能说的了,而人们忘记了,或者说不知道所谓能说的东西,原本都来自不能说的东西。因此,要在说中说,要在理解之中理解,要在写中写。这些过程之所以会具有原创性,在于它一直在追问。
将以上易懂的语言,用哲学语言重新表述一遍。也就是说,要把以上对being的追问,与意向性联系起来,与涉及、关于,联系起来,与沉寂的、昏暗的、潜意识的、无意识的因素联系起来,它们尚没有名字,但没有关系,因为有轮廓,这种情形就像你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你已经叫不出这个人的名字。
海德格尔哲学的变革在于,自从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一直忽视了对being做如上追问,遗忘了追问to be 到底意味着什么?而是绕过了这个前提,直接回答结论,即径直建立起理念论、存在论、本体论学说。换句话说,传统西方哲学直接摆弄哲学概念:形式与质料、普遍与特殊、主观与客观,如此等等。
让我们说得更明白一点,传统哲学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认识论、知识论、科学主义、本质主义,但是,忘记了在本体论之前的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忘记了虚无,这个虚无,其实是人或者自由的别名。或者说得更为通俗易懂一些,忘记了人的周围环境与经验世界,忘记了人如何具体经历或者着手身边的事情。
海德格尔指出,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为普通的物件,例如桌椅、锤子和钉子、门和门锁、小汽车和街道,都不是以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方式呈现的,而是邻近关系赋予含义的:是“钉钉子”的那把锤子,是坐在椅子上写字的那张书桌。我们去参观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导游对我们说,海明威曾经在这书店的这张书桌上写小说。我们不是看一般的桌子,而是看这张桌子。这,就是以上意向性的涉及、方向、延伸,它们都是向外的方向,而不是形而上学的沉思。不是用现成的概念去做概念之间的演算,而是“顺手可用的”(ready-to-hand)。你不是事情的冷眼旁观者,而是当事人、沉醉者。你是正在着急或者正在生气的人、正在享有幸福的人。因此,要返回到究竟是“谁”,而不是去给人下一个定义。要描述具体情节,而不是止步于分析一般情况。总之,要在“活中活”,而不要在“死中活”。
以上“活中活”敞开了现象学意向性。不是完全抛弃哲学,而是拆解从前哲学结构。用德里达的话,是解构。旧哲学的概念可以在新意中得以保留。对此,海德格尔说了一句名言:“只有作为现象学,本体论才是可能的。”这使我们想到克尔凯郭尔这样反驳笛卡尔:“为了思想,我首先得活着。”
胡塞尔确立了现象学描述方法,阐明了意向性的含义,但海德格尔和萨特一样,不乐意胡塞尔引进了先验自我,认为这是传统哲学的遗存。他只接受用描述摧毁演绎证明、思辨、决不建立哲学体系。海德格尔在上课时和学生们说,哲学的这些做法,都太学究了。你们这样做哲学,就把哲学做死了。你们做哲学的时候,不要这么学究好不好?
海德格尔的以上说法,就像萨特在小说《恶心》中说的:你要仔细观察一棵树,而不要像一个牧师那样站在海边,说什么“天是蓝的,海是绿的”,也不要像无病呻吟的诗人那样空喊什么“大海也是一部祈祷书。”这些话,这样的表达,都是受了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毒害,它们都是一些空话。
为什么它们是空话呢?因为它们都不属于真正的意向性,因为它们都是从隐蔽的前提中演绎推理的结果,我们已经听过它们很多次了。
所谓人生活在世界之中,有真在其中的,也就是沉醉者。有假在其中的,也就是旁观者。旁观者的态度是荒谬的。加缪用陌生的眼光,将其说成是“局外人”,但这是一部现代小说。其实,在传统哲学和小说中,局外人一直以为自己知道眼前的世界,这是一些可怜的人。这些可怜的人认为自己什么都看明白了,手握真理。这样的人属于近代,而不是现代人。
现代人,懒散者、在海边做着日光浴、重视从前被认为不起眼的小事情,不重视从前被认为的那些大事情,因为大事情是由小事情构成的。现代人、现代哲学家,不像古典哲学家和不是现代人的人们那样,只是停留在思想,而是去行为。不是知道的状态,而是使用的状态。如果面临不熟悉、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地方,那就太好了。活在世界之中,就像一个作家活在笔下的上下文之中。世界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文字需要在上下文的连接中,将它们搞活。海德格尔的说法,是栖息在世界之中,就是我说的沉浸其中——其中有谁、什么时候和在哪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