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连三天写了海德格尔,还要继续写,一直写到我厌倦了为止。我说到《being and time》中的being无法对应任意单义的汉字,但being可以显示出来,比如通过绘画,但不会画画的海德格尔,以另一种方式展示,那就是给being“加字”。一个字在另一个之中,建立关系,这就相当于将being的意义展示出来了。
我曾说《being and time》的基本写作方法,有些像侦探小说,或者超现实主义绘画。这里我扩展一下,他在书中一直在尝试、猜测、给出一个想象中的线索,它不可能是世界上任何现成东西的现成状态,不可以说一把椅子就是一把椅子,因为椅子自身是没有世界的,只有人有自己的世界。
但是,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不是人类学。当现象学说到人的时候,是从缘起之处说的,而人类学、心理学之类,重在已经是“学”,也就是学问、逻各斯了,这不行,因为不是源头,不在人之初,或者不是在“如何发生”意义上的。
那么,海德格尔究竟如何写这部哲学小说呢?小说家或者故事都怎么开头呢?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早早就躺下了”:这暗示着人和床的关系,人躺在床里,然后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再比如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在山里,然后一个老和尚在庙里讲故事。那么,在这两个例子中,首先得建立关系,与世界的关系。然后关系之中衍生关系,越来越复杂,复杂关系是开放的,但用哲学术语,不妨称为建立结构。
再问一次,海德格尔究竟如何写这部哲学小说呢?回答是:为了揭示being的内容,首先得给它加字,给它一个基本的思考线索,以保证能继续写下去。首先要加的字,就是being in ——在里面,然后有“在世界里面”(Being-in-the-world),然后有在世界里面的不同情形。
不能抽象地说“在里面”,它总得有个发起点,是“我在世界里面”,这是距离我最近的,就是“亲自性”。亲自性显露出来,比如你去与一个女子登记结婚,从此你在婚姻里面。这是人在世界之中的一种情境。当然,你可以类推自己在世界之中的其他情境:你在房贷里面、在与别人的内卷里面。
你在婚姻里 ≠ 衣服在柜橱里,因为衣服和柜橱,各自是其所是,它们自身没有生命,是人穿上衣服而使得衣服显得漂亮、给衣服以生命活力。衣服本身不存在漂亮与否的问题,衣服本身没有生命。显而易见,你在婚姻里与你爱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衣服与柜橱的关系。
海德格尔继续他的哲学小说,小说的角色是一些抽象字眼之间的不同行为举止之差别。当他说到在世界里面的being时,这个being有视域、边缘域、地平线,有境遇,有环境——凡已婚者,都知道这些抽象词语在婚姻里面是怎样的情景,会有怎样的过日子的味道儿。海德格尔毕竟是个“古板的”学院派哲学教授,他一定要用being的意义即Dasein取代“人”的称谓,并说成是一个特殊的实体(entity),但又幸亏是这样,才有助于这部哲学小说的情节是清晰的,它在抽象与日常词语之间转换自如。他区分了在being问题上的“本体论差别”:一方面是人气满满的Dasein,另一方是没有活人气的范畴:定义、判断、推理。
但是,一定要注意,无论海德格尔使用多么日常的用语,都是一些抽象的具体字眼,不是现实主义,不是唯物主义反映论,不是果真收缩到现实生活中的人本身——我这样说的根据,就在于他每每在使用的关键词中,加上“性”(-ness),不是性别的性,不是属性的性,而是指抽象或者超现实本身,比如“由于Dasein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具有mineness,在说到它时,你总要使用人称代词‘我是’、‘你们是’。”(第68页)
Mineness,我径直理解为“亲自性”,它意味着不可取代、不可置换的个人体验。
把being写成哲学小说,就要抽象地刻画它,给它一个线索,这线索在不断塑造“如何”的过程中,组建一个结构。首先要引入existence,这是在being in 基础上,在世界之中和我的亲自性基础上继续加字的结果,增加元素,继续描写发生了什么。在以上本体论的差异中,范畴本体论总是问:是什么?而现象学本体论不断问“如何是”?什么是如何发生的?要深入细节区分每一种情况,你的亲自性,他或者她的亲自性。这就是角度,也就是实际存在的诸种情形。
以上也有“先验性”的问题,但不止一种先验性,可以不是康德意义上的,而是指你生来的背景、家庭与社会环境、历史年代,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需要你克服的“事实性”,你不可以让它们自动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人在世界之中,世界构成你的境遇,你的眼光有界限,你这辈子不可能是什么,你心里已经有数了。但人是活的,从来都不可能完全被“先验性”控制,人可以活出平庸或者日常生活中的例外。
水在水杯里,衣服在衣橱里,椅子在教室里,大学在城市里,这些“在里面”都是空间位置关系,但它们的关系已经是现成的、充满惰性的、不活跃的,海德格尔称之为“Being-present-at-hand”。这是一种没有亲密性的陪伴,完全不像你在婚姻里。如果你在大学毕业20年之后回到母校,走进从前上课的教室,落位曾经坐过的椅子,百感交集。那椅子本身是无动于衷的,你对椅子感到亲切,是因为你将自己的感情给予了这把椅子。它是你曾经坐过的椅子,你那时伏在上面写作业。这种情景,用海德格尔的术语,叫做实际存在(existence)。你不是一样东西,这就像口水吐在马路上,马路不生气,但口水吐到你脸上,你是生气的。
以上,人在世界里面,是空间问题,要把海德格尔说的“时间”理解为一种horizon的效果,也就是站在当下的情形回顾与展望。回顾是有界限的——你使劲想,也想不起曾经的细节了,因此你不过是回归为“现在的过去”;你展望未来,也是有界限的。预测未来的准确度,取决于你现在已有的学识,是“现在的将来”。
你住在“现在”里,就像你最熟悉自己。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意向性,转化为care或者concern——关切,或者操心。操碎了心,这是贴近人性的说法。胡塞尔原本用“意向性”建立一种科学认识论结构,但海德格尔用“操心”抹去了主客体之间的对峙。我更愿意用“沉浸”取代“操心”,因为沉浸已经在事情里面了。“与世界在一起,是在全神贯注于世界的意义上而言。”(第80页),in the being absorbed in the world . 沉浸不是演算。演算时,前提正确,结论就正确,这相当于传统本体论的范畴推演。但沉浸于世界的过程,拒绝被演算出来。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的手,不同于一把椅子碰到另一把椅子,也不同于用自己的左手拉住自己的右手。
一个人可以孤零零地存在于世,与自己的身影相伴,但就像意大利超现实主义画家基里科说的:“一个人在大太阳下走路的身影,比全世界的宗教还要神秘”——这也属于人在世界中,因为城区、广场和人都是真实的,这也许是因为身影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人在日照下的遗存吧!
以上的沉浸感,可以近而远、熟悉而陌生。一个富人家的女仆站在主人购买的一幅现代绘画作品面前,盯着看了好一会,不肯离开,主人感到十分好奇,因为她没有文化,根本就不懂画,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知道,就是愿意看。这也是人在世界之中不知道为什么的沉浸。
以上情况具有普遍性——人的愿意,先于人的知道。这就是现代人的现代病。当海德格尔说“操心”和活在世界中的时候,他没有说到不对称性、错误的搭配,就像以上“愿意”并不与“知道”搭配、行为并不与根据搭配,从而使得在传统看来互不相关的元素挨在一起,它具有一种无法落实为外部对象的、使人震惊的美感,就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中的杰作。
海德格尔这本书之所以成功,之所以具有原创性,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给传统哲学术语一个陌生的、错误的搭配,一种新用法。比如,他坚持逻各斯(logos)的含义不仅是“话语”与“理性”,更是让事物自己显露自身——他在追逐上下文过程中,不忽视句子的边角料,曲里拐弯地使原义背离了自己的初衷,推迟了动机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