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中的文学行动去除理论化——这听起来有些奇怪,没有理论还有哲学吗?这个不用担心,其实我们每个人已经天然就是理论人了,我们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的任务是。我们不要用某主义或某引文来自觉的说别人的话。
事实上,我们已经受到各种理论影响。这些影响互相打架、自相矛盾。和我们的天性相似,我们忽而赞同这样的理论,忽而赞同那样的理论。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自相矛盾的,但是这个不要紧。因为最后落实到我们身上的,肯定是一些我们感兴趣的,又深有体会的那种倾向。与其说这种倾向是对的,不如说这种倾向是引起我们自发的一种极具创意的体会。这是因为我们会遗忘、会修改、会预测。
遗忘、修改、预测是混杂一起的,它们在我们的笔下诞生时,有一种综合效果。这就是现在进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儿是一种必然趋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样写作能吸引人?
如上,就使得哲学具有了一种文学性。文学性不是指文学理论,而是一种文学行动,即写作行为。如果我们的说话接近这样的写作行为,那么我们的说话也就具有了文学性。哲学中的文学行动不是指一种主张,而是指它原本就是这样的,而是人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已。
于是,我们看到当下学界的一种普遍的、值得商榷的倾向。也就是说,在哲学或者是文学研究中,缺乏文学行动。国内有学者说,现在的文学理论是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对此我表示赞同。
同样可以说,现在的哲学研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没有哲学的哲学研究。为什么呢?比如现在的哲学语言大量充斥了某某主义,某某这样说那样说,提出一种新理论——这些被评价为正确的或者是错误的,有水平的或没水平的——但是大家注意,你用哲学语言表达的一切观念,跟你本人实际的日常生活举止,没有什么关系。所谓跟你本人没有关系,你的日常生活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儿的。
如果你能以你的真实生活和想法,以这样的思想姿态阐述你的理论,去写作,就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它不是统一的,就像你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都有优缺点,但是对你印象深刻的,或者产生良好影响的,只是你所认为的某个人身上的优点。
这些优点来自不同的人,而这些不同人之间,他们互相打架,而且你与这些不同人的缺点也是打架的。最后你得到了一种综合效果。这种综合效果自发地在你身上起作用,你只吸取了你所需要的部分,去掉了那些你不愿意接受的部分,就像一本书,其中90%的观点和言论你都不赞成,但是其中有5%。是非常精彩的,你就记住了。你把很多书的5%和10%收集起来,然后加进了自己的想法,这就是思考与写作的实情。
换句话说,哲学中的文学行动或者是写作行为,绝不是不引用,恰恰相反,我们可以引用。但是这种引用。经过了消化整理。为了说明我以上的观点,我这里引用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文艺理论家詹姆逊的一段话:
“理论出现于伟大哲学体系的终结点,出现于一种市场环境。在这种环境中,理论总不免要变成不同的理论商标。如果有人觉得这么说太不恭敬,那么我们可以说,理论往往以多种名牌理论、个人习语或私人语言的方式存在。哲学体系的特点是将现实中形形色色的观念通通吃尽,再赋予其一种单一而自成一体的语言概念和和术语系统。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的终结意味着没有人再认为这是可能的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同时抄起各种各样的理论语言。我们找不出什么将这些语言综合在一起而变成一种万能语言的办法,而我们甚至连这样做的愿望也没有。”
“这就造成了你问题中所暗指的局面。一个人现在用的是马克思主义语言,可是一转眼又说雅各布森的语言。或列维-斯特劳斯的语言或拉康语言。人们常常指责我在这一点上搞折中主义,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在语言上着眼,这就好像有些事情只有用法语才说得清楚,有些事情只有德语才讲的明白,到了法语里就一塌糊涂,但有些事情就非用中文不行。”
为了尽可能保持我以上引文的文学性和哲学性,我不解释它,只是显露它。哲学中的文学行动不是不讲过去,也不是不讲将来,而是说,你是在现在讲着过去与将来。无论你自己是否认为自己在诚心实意地说真话,但你这样的讲述效果是创造性的,实际上你已经将虚构与现实结合起来了。
所谓虚构,就是说对过去和将来都存在着虚构。记忆是不可靠的,预测是不准确的。所谓现实,就是现在你正在活生生地说你自己感兴趣的心里话。
一切具有创造才华的哲学家与文学家,都是从模拟开始的,模拟是必经之路。但是当下正在理解的人是你,是你在感悟。这才是一个源起点,它是新的。
现如今的大学体制,已经不适合当今社会的发展。它使你说,我是学哲学的,我是学文学的、我是学历史的。但哲学进入文学和历史,是在语言叙述过程中不知不觉的发生的,反之亦然。对于这种现象,我们经常说,“文史哲”不分,但如果结论到此为止,并没有说出我们从前不知道的内容,为了出新,此刻哲学判断能力就派上用场了。
也就是说,你要发明一种新说法。如果人的身体形状属于经验的感官世界,现在我们需要制造一种单凭感官世界本身无论如何都出不来的抽象意思,即“文史哲”不分的现象,其实也是说话中的民主、写作中的民主,它比旧民主更加民主,因为不再有特权学科,连同时下所谓一级学科二级学科等分类,只是管理者的方便,我们不要将它们太当回事,因为这些划分本身,经不住深入思考者的连续追问。
如果你心里只有学科规规,哲学中的文学行动就是困难的。如果你没有这种规范,它就是轻而易举的。这种行动是这样的:在下笔之前,你的胆子小,在下笔的过程中你的胆子大。临时性总是一再战胜先验的预判,这就是哲学中的文学行动之意义。这使你变得不再熟悉自己,因为你在不自觉地抵抗,这是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几乎一切发明创造都具有突然性。
在这个时刻,你被眼前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激发起来,而这种激发使你联想到与眼前这件事情看似无关却有着隐隐约约相似的别一个方向去了。这个过程,心理学称为“暗示”,文学称为“隐喻”,科学称为“发现”与“发明”,哲学称为“自由想象”——但所有这些说法都可以归结为法抗的方法:它讲述了不允许讲的事情。这个效果不是故意的,因为在撂笔之后,你再读一遍自己刚刚写过的文字,觉得害怕,但你一定要克制自己删改这些句子的欲望,因为这会使你将已经显露出来的才华复归平庸。
你不能怀着能讲述一切的理想,同时心中又充满着规范。你不要问文学的本质是什么,哲学的本质是什么,因为这已经是一种规范了。在文学和哲学这两个概念或者学科出现之前,已经存在着后来被称为哲学与文学的内容了。文学经验中有哲学经验,哲学经验中有文学经验。我们杜绝“S是P”的逻辑表达式。我们不能独断哲学是这样的,文学是那样的。莎士比亚写悲剧《哈姆雷特》。其中一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是剧情需要,话已经到嗓子眼了,不吐不快,哈姆雷特根本就没有想到此刻他正在发起一个哲学问题,但这是一手货,后来被评论家当做哲学问题思考,这种引用,已经是二手货了。哲学中的文学行动,就是力争书写“一手货”。
把文学批评写成文学的作品,是一篇好的文学批评。一篇哲学论文,写出美,才是好的哲学论文。写作的最终效果不是“理解到此为止”,而是浮想联翩、意味无穷。
一个领域的问题的解决可能依依赖于另一个领域问题的解决,比如哲学和文学的关系。如果这么说还不明确的话,那么我可以说一句更明确的话,经济问题的解决有赖于政治问题的解决,这是不言而喻的。
什么是哲学中的文学行动?用德里达的话,就是“不是一种语言”。联想到我以上引用的詹姆逊那段话的重点,就是不同语言之间的关系问题:不存在所谓“中心语言”,不存在一种纯粹的哲学语言或者是文学语言,不存在一种密不透风的哲学体系。
“哲学体系”这个说法,在19世纪上半叶就已经过时了。马克思主义是不是一种哲学现在还在争论。
什么是好的哲学写作呢?什么是好的文学写作呢?也就是说,你已经掌握了哲学语言或者是文学语言。你是这个两个不同领域或不同专业的研究人士,但是你能用对方的语言来写作。这种看似遥远。却实际上接近的写作方式。就是我提倡的。
比如,我读法文书,同时用汉语写作与表达。此刻,我的汉语与法语是接近还是疏远呢?既接近又疏远。出现了两种思想味道,其中的改变不由自主,因为我得以自己感到思想舒服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是很生涩、很死板地去对应原文是怎么说的。
特别在意原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的研究态度,是一种学究式的态度。强调哲学中的文学行动,也就是强调写作行为。一种好的写作行为是由陌生语言组成的,这似乎很奇怪:一方面儿我们感到亲切,另一方面我们感到陌生。这种陌生的亲切感,使我们笔下有兴致,不知不觉的有创造性,这也就是我以上谈到的“不是一种语言。” 我曾经反复引用普鲁斯特的一句名言:“有才华的写作,就好像在写一种外国语。”
也就是说,词语没有现成的意思,某词语究竟什么意思,它就在发生,它将发生,而且我们不知道它将会发生什么。在这样写作的过程中,你不知不觉的就会问题解决原本认为解决不了的问题。这种非预先性,比如你现在感到无聊,但如果你把自己的无聊感写出来,化成文字,无聊感发生了正在你笔下发生的新内容。在这个时候,它的效果,就是你不再无聊。在这个过程中,哪怕你写的不好,它也是属于一种文学写作。或者说,是哲学中的文学行动。在这个过程中,别人对于你文字的看法,对于你来说,其实无所谓,因为这已经是你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你正在消费自己的时间,它成为你自传的一部分。无所谓好与坏的自传,只是自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