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萨特的世纪》

文摘   2024-10-02 14:13   北京  


以下都是不带引号的摘录,都是我有所共鸣的,取自《萨特的世纪》(列维 著,商务印书馆)。这本书的作者,就像是在与一个知心朋友在酒馆里,一边喝酒,一边聊萨特。想到哪就聊到哪,自由散漫,没有中心。我从中取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片段,以便于记住。有时间与友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用翻阅书本,单凭记忆就有了关于萨特的谈资。这是一种聊天的艺术,不去抱怨生活多么不如意,不谈论男人或者女人,不谈论哪个学者好与不好。读者乐意看,也可以随便翻翻,说不定也能记住一些,以后作为谈资。

有些书你就是愿意重读。不是政治,也不是完全的哲学。它就是有一种味道,一种关于人的味道。

挑选一些句子反复琢磨,比如这句话:“ 还会有别的萨特吗?像他这样的人是独一无二的。他不属于哪一种,哪一类。他一死,他所代表的种类也就消失了。”

“我觉得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也不敢肯定的说我不喜欢他。究竟是谁制造了如此奇迹呢?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神秘的魅力?他一生中激起过多少人的激情?”

萨特真正出人意料的姿态,是彻底背离了笛卡尔以来的古老规则,不再区别值得思考和不值得思考的。他将平凡的事物和人们日常的忧虑提高到形而上学的高度。

萨特一生说过的有意思的话,数不胜数。比如:“ 为所有的人活着,自己却又什么也不会少”——萨特这种说话方式不仅属于他自己,而属于现代一切敏感人士。为了感到内心舒坦,要学会中断,不惜与之前的意向冲突,后言不搭前语,就像从过去走出来不曾想过的念头,切断习惯的因果关系,就像同一个人同时有很多个自己隐藏着,遇到合适的机会就会登场亮相。但是,如果一生都不幸没有遇到合适机会,别样的自己就永远不会被自己知道了,当然更不会被别人知道。

说半截话、将两个半截话生硬地连接起来,互相看着别扭,因为彼此不认识,又像是在写不下去的时候硬写,克服了不知道下面怎么写的一个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让前半句失望,既犹豫不决又斩钉截铁,就像一个决心戒烟的人将正在吸的香烟扔到地上,但他却在香烟落地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香烟接在手上。

以上,相当于造一个新思想句子的能力,这对思想能力是一个严峻考验,就像文人学者之间的论战:现场论战是没有办法抄袭的,因为你必须有针对性。对方的想法是特殊的,你得用另一种特殊加以反驳。如何反驳?这里有一个并不好懂的例子,它来自萨特:

曾经有一个小说家对创作方法做这样一种假设:小说家与他创造的人物之间的关系,就像上帝与他创造的人之间的关系一样。萨特批评说,这个假设是不可原谅的,它犯了哲学上的错误。小说家根本不是上帝,小说家没有权利做出绝对的审判,也没有权利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他的人物。小说家没有权利干预人物的理智,或者让他们丧失理智,把无所不在的叙述者的内心想法当成一条直线。将人物的矛盾连缀起来。

上述情形也可以这样说:20世纪的哲学与文学,与同时代的科学对应,中断同一性,就相当于相对论和更加激进的量子力学中断了牛顿将世界统一于数学的幻想。

20世纪的文艺从哲学中吸取营养,尽管反之亦然,但我们仍旧要说,正是由于引入了哲学,使得文艺的创作方法有了根本转变,这是哲学家的强项,艺术家的弱项。艺术家应该向哲学家学习的时代,已经到来。哲学为文学带来了新的东西,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哲学的原则在文学的文本中起了作用。有了哲学原则,文学叙述没有变得更繁杂,而是变得更加轻灵,更加活跃,更有力度。

比如,萨特的小说《恶心》批评并且搁置了心理活动。在法国新小说出现之前,萨特便揭露说。表达内心感情的小说有缺憾。人物并没有预先的内在性或者计划。在人物行动之前,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分明是现象学意向性理论的应用,分明是“存在先于本质”这一著名命题所产生的结果。传统的哲学认为,要先有性格,有一系列的潜在性和特征,然后再由此而设计、设想、动作、态度、行为话语,所有传统的叙述观念都是由此而产生的。萨特的哲学将这一机制颠倒了过来,首先要有行动,人物性格由行为构成。

正是由于以上的颠倒,人物才变得具体起来。在当时的文学氛围中,萨特笔下那些具有奇怪魅力的人物显得多么特别呀。有的时候显得迷迷茫茫,有的时候又显得十分透明,但总是令人不知所措。总在不断创造新的自我,常变常新,那是创造自我的艺术家,他们自由自在。

萨特说,没有哪一个观点是优先的,没有哪一个观点可以让我们俯览意识的世界和时空。他强调说,只有境遇。只有半清晰半模糊的意识,只有这样的意识所产生的影像才是有价值的,每种意识都有其盲点——这些话会使我们想到蝴蝶效应,使我们想到同一种境况会有好多种前景交织在一起,它们取决于在事情发起的时刻,碰巧或者偶然与什么想法或者某个特殊的人相遇。

这就形成了多声部的小说。每一种意识对自身都是绝对的。各种各样的意思支离破碎。到处都是中心,也就没有了中心,形成了一个破碎的整体。这样的情形极具现场感和画面感,它很像是电影和抽象绘画中的场面——声音不仅多而且相互交叉;声调不仅多重而且杂乱无章。不仅是几个叙述者在争先恐后。而且每个叙述者都在同时叙述,每个人所讲的话都与别人的话交织在一起,相互重叠。围绕自身旋转。再由别人接替,或者落在别人的嘴上,借别人的嘴继续下去。

以上手法像电影中的焦点视角或取景变换。世界的万花筒。像是乔伊斯的不带中介的技巧,由于没有距离感而直接看到的原始现实。

以上情景有些古怪,有些神秘,就像瞬间的心灵在对话。却互相并没有开口,在互相应答却互相什么也没有听见。人的现实:所有人评价每个人,每个人评价所有人——如此错综复杂,这反映了整个世界的状态,是糊状的。

拉康认为无意识也在言说,他这话反过来说,也许更有意思:言说过程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言说,比有意的言说,说出来更多有创意的思想,而对此,言说者或者作者却并不知道,以为自己是在“胡说”。

虽然拉康很有创意,但拉康的重心,把赌注压在了语言之中。萨特并不相信语言,这几乎就等于不相信文学,这是费解的,甚至匪夷所思,因为萨特自己就是文学家。但是萨特的意思,其实是说,要突破从前人们对于语言的所有看法,语言是这样一种行为——语言要实现“介入”的效果。

我们知道,就像学界通常所说的,在20世纪哲学有一个语言学转向,但这个转向不完全适用于萨特。萨特认为,除了哲学和文学,语言还有一个重要维度,也就是政治。萨特不赞同将语言从政治中完全分离,萨特对一切形式崇拜都有所保留。萨特要用文字介入社会,语言要实现社会功能。他说文学和哲学不应该中断这样的功能。

正是在以上意义上,萨特说了一段费解的话:对于我来说,语言是阻力,语言让我迷失方向。但只要我愿意,我就永远不会受语言的欺骗。萨特在这里说的欺骗,不是指语言有意欺骗人,而是指语言本身就是在欺骗人的。

在《什么是文学》中,萨特说作家的功能,是将一只猫称为“猫”,如果文字生病了,那就要由我们来治疗。很多作者正生活在文字的疾患中。现代的文学作品在很多情况下都患有文字的癌症。

萨特以上说法,使我们想到了他与普鲁斯特的矛盾。普鲁斯特回到记忆,萨特却认为文字和意向性一样,都是向外发射的,而不是向内。萨特说,人们常常以为自己头脑中有文字,我却觉得文字是向外的,文字是外在的,文字就像是一种大的电子系统一样。只要我们触动这样的文字,就会产生结果。

萨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我的想法都来自一时冲动,一时的狂热滑稽,荒诞的假设,思想上的开小差儿,精神的迷乱,中了邪的联想,文字的展示。

萨特经常的做法是,本来是要为了某种观念辩护,最后阐明的却是另外一种观念。他从理论上推导某个词的用法,可一旦拿起笔,写出来的文字却完全相反。他原本是想从哲学家变成作家的,现在又从作家变成哲学家了。哲学与文学,一个套一个,一个拉一个。用哲学腐蚀文学,用文学异化哲学,将两个领域组合一起,将两种语言环境,交叉一起。

文学怎么介入现实,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不是说让文学家去充军,而是说尽可能不让文字具有文学特点。而要让文字具有戏剧特点,这一点至关重要。萨特曾反复强调说,在戏剧中,观众就在现场。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如果你用文字制造了一种就在现场的效果,这就可以直接传染给读者。这就相当于文字在介入,是一种戏剧化的介入。一种直接的共鸣,没有间接性,就好像文字也在做事情。

我们引申一下文学的介入性——文学的戏剧性具体怎么操作呢?在萨特看来,文学只能在此时此刻写,只能为此时此刻而写。不能逃避此时此刻的篱笆,因此也就没有修改的机会。文字是生死攸关的,是迫切的。如果文学不能让人此时此刻就激动起来,不能让人一看就动情,那文学就毫无价值,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人们看书时的最初反应,就是读书时最重要的反应。萨特强调说,每个句子都应当在读者中产生回想,如果不能这样,就不值得让人劳心费力。

萨特强调说,文学完完全全属于此时此刻。对一部作品来说,介入就意味着抛弃作品会永恒的幻想,抵制为后世而写作的诱惑。

萨特如何对待过去的伟大哲学著作。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老师的方法:对哲学家说的话毕恭毕敬,忠实于哲学家的学说,有逻辑头脑,小心翼翼的寻找论证和体系的顺序。另一种是哲学家的方式,也就是作家的方式。哲学家和作家之所以还需要仰仗别人的思想,那是因为他们现在还没有办法,他们以后会有办法的。

哲学家的方式:就是要勇敢地表明自己的思想,提出自己的声音,敢作敢当,以自己的名义来思考。于是便有了野蛮的阅读。读前人的思想是为了从中找到正在萌生的自己的思想。以牺牲前人为代价,产生自己的想法。

哲学家的方式:不惜引述的不完全是原文,不惜在引述的时候将其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活动丢失了,不惜脱离其背景。

哲学家的方式:从别人的思想中取来原料,造成自己的思想。这个别人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是历史人物还是现在健在的。我们自己正在思考之中的思想,永远不会完结,永远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

以上的情形,哲学家对于哲学前辈,这样一种掠夺式的恭敬,就像一只恭敬的吃掉自己人的螳螂。文学家纪德的“无动机行为”一提出,同时代的人们便与柏格森《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的自由行为联系在一起。而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提出了两个自我,区分了理智记忆和不由自主的回忆——人们马上想到柏格森的二分法,迷失在机械世界中的我,或者表面上的自我,和纯粹绵延之中的、深刻的自我。柏格森也以同样的方式,吃掉了笛卡尔:柏格森《创造进化论》的真正的格言是“我思故我不在”,或者“我扩张故我在”。

以上我们看到,在汲取前辈的思想时,哲学家换了另外一个词,去说前辈思想中的关键词,另外一个词的含义,转变了前辈思想的方向,从而使我们从新词中看不出旧词的痕迹。实际上,这样一种延续关系一直存在。

萨特写道,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字,可我使用的这些字和词,也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的意识践踏过了。他们根据在别人那里养成的习惯,而我在头脑中重新安排它们,从而文字或者概念的原有含义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将意义倒了出去,而我只能从旧文字中认清一半。

萨特不动声色地与胡塞尔的“先验自我”的假设决裂了。萨特说:这一假设不合乎逻辑。为什么不在这个问题上也实行闲置呢?为什么不把传统意识的最后的象征也还原掉呢?为什么不是连续性的幻觉呢?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固化的结构才感到心安理得呢?

就像柏格森一样,萨特也对笛卡尔表示不满:我思想,所以我就存在吗?不对,我可以有不存在的思想。思考也可以像一道闪电一样,划破我的意识,但这并不能给予我内在性、稳定性、一致性、恒常性。我可以不思而存在,因为除了思之外,我还有别的存在方式,比如激动、想象、感觉、幻觉、梦——在这些非思想中就有思想,启蒙的光不是一样的。

萨特的敌人攻击他说,“萨特是一只会写字的豺狼”,也许是吧。他不读书,他只写,他不是写一星半点,而是不停的写,飞快的写,从不为追求效果或者为了寻找漂亮的句子而停止。他简直成了一只不停的写字的手。普鲁斯特是这样,萨特也是这样。他会说,那是一种病,是扩散了的癌症。写作是毒品,是真正的毒品。所有迷恋文字的人都体验过这一点。

萨特说,我写作时很少思考,我就一边写一边分析,一边提炼,使意念更加清晰,更加合理。他还说,所谓的灵感,并不是意识中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儿。然后再生发开来。不是的,其实灵感就在笔端。(灵感都来自细节)我认为发明细节和写作并没有区别,从时间序列上来说,甚至也没有不同,所以只有文字。写作是对文字的提炼,像有怪癖一样,念念不忘提炼文字的数量,提炼出来的文字就是毒品。波德莱尔说,要始终处于陶醉状态,这就是关键,这就是唯一的问题。陶醉于什么呢?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是陶醉于酒,陶醉于美德或诗歌。

写作,就是以半途而废的方式快速写作,以上我已经谈到了让前半句失望的写作方式。萨特说,他的特点是大部分研究工作干到半途就放弃了,《存在与虚无》没写完,《自由之路》没写完,《辩证理性批判》没写完,《家庭白痴》没写完,甚至《恶心》也没有写完。他说,我把写满了字的本子扔在地上,最后都忘在了脑后。有的书写着写着就放弃了,因为不知道下边该怎么写,他一辈子都没有把一本书写完。

这是我们想起尼采,尼采是片段思想的大师,他生来就是要把世界弄成碎片。

什么叫思想?人们以为思想就是思考,就是挖掘某种观念,让他变得深刻,坚持下去,让他成熟起来。人们将沉思、耐心、忍耐、顽强、集中精神联系在一起,把反复思索、深思熟虑也认为是思想,萨特认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只有个别的事件才能构成历史,那是因为思想是跳跃着产生的,是一下一下出现的跳跃,回跳、冲击、反冲、颤抖、爆发炸响、是思想事件。思想中有意义的只有事件,因此也就只有中断的思想。真正的思想从来都不是通过用心,通过聚精会神,通过深思熟虑产生的,而是像所有的事件一样,是通过事故是在暴风雨中产生的。

以上思想情形可以用法文表达的“有”,不同于存在的“il y a”,它是偶然发生的事情,是非思想。是不期而至的思想冒险。思想就像是世界的交换台,而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电话网。现代哲学和文学不再受制于连续性。在此,萨特和普鲁斯特站在一起,他们会说,短路是多么美好啊。短路发出的光多么好看呢,要向坚韧不拔的统一意志开战,使习惯的链接中断。

萨特说,我们在一生中不断地死亡,人的天才不仅表现在一辈子活好几次,更是死好几次,不过这是一样的。萨特、普鲁斯特、卢梭。他们全都是一伙的,辗转于哭与笑之间,就像北欧的天气,说变就变,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带雨伞没啥用,却转眼又说,不带雨伞也不行。这左右为难的思想情绪对应不确定的天气,天气好像是有生命的性情,很不忠诚——怎么办呢?哲学家说,要用自相矛盾,或者脸色说变就变,来对抗这个不忠实不诚实的世界。

善于中断的另一个含义,是词语置换,释放其中的思想密码。比如,所谓自由思想家。在某种意义上,和厚颜无耻。并不相悖。福柯曾经调侃道:“ 做一个厚颜无耻的人,简直就是我的梦想。” 福柯在这里的意思,其实和尼采一样:背叛旧道德。

萨特无家无业,无固定住所。他拒绝一切固定的东西,愿意让生活处在流动中。他喜欢摆脱事物的纠缠,一辈子沉醉于让一切变成虚无的孤独。这既是他的智慧,也是他的自傲。

萨特最为优秀丰富的思想之一,就是哲学上的反本质主义。他说,人并非生来就是犹太人,而是变成犹太人的。同样,波伏娃说,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变成女人的。同样,我们中国人也可以这样说,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变成中国人的。萨特说,一个人从40岁开始,就要对自己的脸负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的脸不仅是自然生成的。更是后天环境变成的。






美的旋律
美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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