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一直保持着对波兰文化的关注,不只是波兰诗歌,还包括所有波兰语的写作;也就是说;我追踪知识界过去几十年发生的一切变化。广泛涉猎几种语言的写作,我首先阅读的是波兰语读物,因为它们最为有趣。在理论上似乎不可能的事,实际上却发生了。一个被奴役的国家却开出了更为丰盛的花朵,甚至超过许多在文化意义上第一流的国家;越来越聪明的世代,相继而生,祖国与移民群体之间积极的互助协作战胜了国家的封锁。罕见的能量、人才、接受力、即兴创作的能力——这一切,都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背景:日常生活的苦难、民族主义的狂热、警察制度的恶化、上上下下各种力量的争斗。一个脆弱的存在,持续地处在一个面临崩溃的边缘。而我固执地坚持一种观点,即我们来自于另一个欧洲——也就是人们终于开始将其定义为“中欧”的地方——我们比西方更有活力,也比东边那个庞然大物更有活力。
波兰诗人。或许最难讲的就是高乌钦斯基。他是不可译的,所以我几乎没有尝试过翻译他。然而,之所以说他最难讲,最可能的理由,是他提出了许多无法回答的问题。一个国家需要具有怎样隐藏的资源,才会产生这样一个具有独创性的诗人?这样一个来自地下洞穴的、丰富多彩的、傲慢自负的人,一个变戏法的人,一个地精?
维克塔•温尼茨卡有很长一段时间曾就职于日内瓦的世界卫生组织,她告诉我,有一次她走进那里一个高级官员、一位英国贵族(伯顿?)的办公室,看到桌子上一张照片,简直不能相信,她认识那张脸,高乌钦斯基的肖像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英国人的桌子上?英国人证实,那的确是高乌钦斯基。他们都曾在德国人的战俘营里待过。“我所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一个人。”
我写到过高乌钦斯基,而现在我有另外一个假设,它不是太近似于那个关于他的被普遍接受的“超道德”的假设——也就是说,他的一支笔,可以出售给任何人。高乌钦斯基和其他许多波兰文人一样,青年时期都有过一些在俄罗斯生活的经验,而且读过一些俄罗斯诗人的原著。如伊瓦什凯维奇、维特凯维奇、卡齐米日•维耶任斯基。或者后来的,更年轻的作家塔杜施•博罗夫斯基。但是,尽管高乌钦斯基喜欢亚历山大•勃洛克的诗,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生活在莫斯科——那些年,使他太容易感染上俄罗斯特性——他的悲剧,从根本上说,却仍然是非俄罗斯的、非启示录的、非历史性的悲剧。同时,他根本不受二十世纪精神气质的影响,那种精神气质制约了许多诗人。各种否定性——世界的缺陷、对资产阶级的厌恶、对语言规则的反抗,等等——在许多现代主义的化身里都可以找到,包括波兰先锋派运动,但它们却与高乌钦斯基格格不入。这可以从下面一件事得到解释:很多人兴奋于“找回了我们的垃圾堆”——即波兰国家的独立——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人。或者,也可以简单解释为对于现代艺术时尚一种故意的反叛,似乎他对自己发过誓,他永远不做一个革命诗人。他仅仅在1929-1930年间跟“《战车》诗人”保持过松散的联系。我怀疑,他夹在名士派诗人中间,一起拜访过一次生活于斯达维科的伊瓦什凯维奇,为了斥责伊瓦什凯维奇身上的“资产阶级性”(那时,塞比拉甚至还站在左翼一边)。我从1930年起就认为,“小天使之歌”是理解高乌钦斯基全部作品的关键。它对于现实的肯定,与他后期诗歌对于波兰人民共和国的赞美如出一辙,使用的词语也几乎相同。
就二十世纪的诗歌而言,某*主义是一个梦,它以为挣脱了堕落天使的鬼脸而进入一个彻底肯定的领域——或者,米兰•昆德拉也许会说,那就是“刻奇”的领域,他具体定义过这个词。但是,对于高乌钦钦斯基来说,却并不是如此,因为他总是在肯定。很简单,存在一种属于他的最个人化的倾向,以及这个国家的自大性格,而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在我看来,高乌钦钦斯基的确相信,虽然不像颠覆自己以求摆脱过去之我的那些人,认为地球可以通过彻底改变而净化。那一套修辞,为了新秩序而不惜牺牲,这与他早年选择的风格是一致的。换句话说,穆罕默德没有向山上走去;山向穆罕默德走来。他当然喜欢钱,但是很难想象,他一边写作、一边恶魔般嘲笑他骗人的小把戏。
是的,有一首诗,从中可能看出作者更多隐藏的意识。那就是《给叛徒的诗》(1951年),这是一首有关我“出逃”的诗,它无疑写出了整个华沙文学界的情绪,全体的惊愕,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变节。此后,很快就发生了博罗夫斯基的自杀。但这首诗证明高乌钦斯基也确实发生了动摇:
这事让我痛苦
仿佛一节棍子击打着我,
我向我的母亲和华沙发誓,
此刻它仍然令我恶心。
“给叛徒的诗”是一种驱魔术。它还采用了各种爱国主义的煽动手法:见鬼吧,那些外国的城市,巴勒莫和陶尔米纳,这里才是可爱的,维斯瓦河和橡树林、山雀和啄木鸟;叛徒,“用波兰交换一只手提箱”,将会受到惩罚,因为只有在波兰才能写诗,无论谁移民外国,注定要枯竭。
这是我们
肖邦式的思想——
这是我们
斯大林主义的口号。
杜鲁门永远不能
扑灭我们的明灯。
“但是,为什么,切斯瓦夫,”斯坦尼斯瓦夫•温森在读完这首诗后问我,“他为什么把你放在拉文纳?”
以一双叛徒之眼,你看着拉文那,
看着马赛克装饰的发光的石头……
“拉文纳就是但丁,说到底,但丁是流亡诗人的保护人。他好像在对你眨眼睛。”
温森知道那种驱魔术,虽然它充满刻奇,对我还是会发生影响,于是他想安慰我。不过,那个拉文纳,的确暗含某种东西。虽然我不把它理解为眨眼睛。他的诗提出了一个观点,它是针对逃亡者的诅咒。相对于谁来说,逃亡者是一个叛徒?对于他的国家,还是一个从外部强加的政府?为了加强他的论点,他引入了十六世纪诗人扬•科哈诺夫斯基(他曾出国,但他回国了)。高乌钦斯基的才智突然使他滑向一个念头,他想到了但丁:毕竟,欧洲这位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个流亡者,并且他不承认佛罗伦萨政府。也许米沃什想从那不存在于波兰的自由中获利?不,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会成功:
而你认为那对你会更好,
你认为诗琴是一个小贩的盒子
带着它,一个人便可以在大路上游荡。
换句话,同时有必要驱除一个人自己的怀疑。
从这一点,我可以推断出,高乌钦斯基将我的诗放在了一定的高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一事件让他上心,尽管我们不知道其程度如何。我们也不知道,在某个时刻,他是否会突然感到震惊,那会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言行错乱到了何种程度。我在巴黎听到的那个故事,肯定仍将是一个谜。
雕刻家卡尔尼对我说,就在高乌钦斯基于1953年12月突然去世之后,卡尔尼被叫去做一个死亡面具。他看到他的脖子一个黑色的勒痕,在他看来,那只可能来自一根绳子。事实上,高乌钦斯基上吊自杀的细节被细致和成功地隐瞒了,死因被说成是心脏病发作。我不认为卡尔尼有任何理由编造这样一条信息。然而,高乌钦斯基的不忠,可能使爱国的意见倾向于一个罪恶与惩罚的骗局。由于卡尔尼显然是唯一的见证人,而且,因为公开这个秘密,家庭成员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卡尔尼的版本便无从证实;也许最终将会出现某种证词。虽然对于这件事我真不知该如何看,但是,如果结果被证明是真的,它将应验那个英国人的看法,高乌钦斯基的确是一个他有缘见识的“最不同寻常的人”。我必须补充说,高乌钦斯基是异常复杂和诡秘的,所以,对于他性格的任何分析,包括我的分析,都可能产生误导。比如,他隐瞒了他巨大的博学。仅偶尔显示出一部分;又比如,他背诵了许多不同语言的诗歌——贺拉斯、里克尔、英国诗人、俄罗斯人。
高乌钦斯基的战后诗歌使用了两种主要手段:对平凡事物的赞美,对众多“与我们同在”的艺术家的赞美——这些艺术家包括贺拉斯、维吉尔、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肖邦、科哈诺夫斯基,等等。对此,当然无人会提出异议。总之,它们在肯定:生活是美好的、快乐的、讲究的。但是,这种欢乐的基调是奇怪的,因为它完全不顾高乌钦斯基内心所有的挣扎,而这种挣扎的确是存在的,并且,在他1946年的笔记《从巴黎失败的撤退》里,挣扎显而易见;之后,它们确实不再浮出水面。然而,他肯定还记得他的祈祷:
宽恕我,主啊,
对于我的羊毛,风太大了;
啊,请收回你的过度的丰裕,
请制止海洋的波涛。
一个诗人应该用他最好的东西来衡量,而非用最坏的。我不接受那种指责,说我轻视高乌钦斯基。关于他诗歌的美,我在其它地方写过;相对于他同时代所有的先锋派诗人,我把他置于一个更高的地位。他最高的成就之一,战前的作品《萨洛门家的舞会》,吸收了时代的末日情绪(与杜维姆的《歌剧中的舞会》形成对照),将那些情绪带进了一种梦幻的领域。
李以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