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战争刚刚结束,塞林格活着
从战场上归来,但他的写作
还没有从紧张的状态中恢复。
深夜,当他快速地敲击打字机,
每个按键发出的爆裂声
重又把他带回法国的战壕。
炮弹就在他身边落下,而他抱着
他的打字机,躲在桌子底下
快速地敲击,与死亡争抢着时间。
他的战友已死去一大半,
他也将难逃一死,但他的手指
仍像炮弹一样朝打字机落下。
月 亮
在她的晚年,艾米莉狄金森
经常坐在二楼阳台的栏杆后面,
与路过的行人打招呼,
他们看不见她,但知道那就是她,
从她的声音,他们想象她
苍白的脸,光洁的前额,
她不欲见人,却渴望着人,
这与她那些写完就藏起来,密不示人
却召唤着未来的读者的诗相符,
在诗里,她不躲于事物背后,
让一代代读者想象她的脸,
她擎着一颗月亮,坐在他们中间。
行距间
在1941年6月的那个夜晚,在莫斯科,
居无定所的阿赫玛托娃在朋友家里
与刚刚回国的茨维塔耶娃进行了彻夜的长谈,
没有人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没有人知道
她们爆发出何种骄傲与痛苦的闪光,抑或达成
无法达成的谅解和祝愿,因为过后不久,
茨维塔耶娃就奔赴她的死亡之地,而阿赫玛托娃
则对这次谈话保持了终生的沉默,
但通过阿赫玛托娃后来的诗我们看到,
夜幕被划破,星空呈现的行距间,
长宽高无限止,却再也容不下一只跳蚤。
拜访亨利·詹姆斯
此时,约瑟夫·康拉德已经是
两部颇受评论界欢迎的小说的作者,
但他还很不自信,渴望得到
英语世界中唯一的大师的肯定:
不是作为学生,而是作为同行。
为了这次得体的拜访,
他犹豫,或者说准备了七个月,
在这七个月里的每一天,
他抛下一个个犹疑的铁锚,
试探着一把把耐心的钥匙,
测量着街角的树影摇曳的吃水线,
终于,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他迈出脚的那一刻就像
在海难中,毫不犹豫地抓住
另一个水手向他抛出的救生圈。
救 援
——仿扎加耶夫斯基
在被陷害,被投进
布拉格的监狱之后,
德里达尝试在监狱里写作。
面对恐吓,
面对审讯与监禁,
德里达在监狱里写作。
在禁言的高压下,
词不逃离,
也不变异。
自由在法语中,
通过翻译,
在捷克语中呈现。
法语在写作。
法语通过德里达的手
向监狱的天空伸出颤抖的枝条。
在监狱里的写作,
也要躲避雷声的黑皮靴
和闪电的探照灯。
德里达一边写作,
一边等待救援。
写作即救援。
诗与真
席勒去世后,
在某个机缘巧合之下,
歌德收藏了他的头盖骨。
歌德经常把玩这个头盖骨,
就像对面坐着一个席勒一样,
与之进行对等的谈话,灵魂的交会。
而两百年后,经过DNA分析,
却证实这个席勒的头盖骨是假的,
歌德错了,大错特错。
但歌德没有错,
因为在他眼里,那就是席勒,
毕竟,只有与头盖骨进行交流的人
才能指认它是谁。
歌德与那个头盖骨的友谊,
就像诗与真。
一份产业
我,韦罗基奥,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老师,决定放弃绘画。
但在做出最终的决定之前,
我小心翼翼地来到列奥纳多身后,看他作画。
我看见颜料像流动的液体,
在列奥纳多的目光停留之处汇聚,凝固,
形成一个朝画者,朝观者身后
不断扩展与纵深的空间。
在那幅画里,在那个被天堂的廊柱支撑的空间里,
我衰朽的躯体竟伸出新鲜,稚嫩的末梢。
我一瞬间就找到了被青春点燃的身体,
找到无法褪去的时间构成的生命。
但那一刻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随着列奥纳多完成那幅画,
我不得不再次回到一个父亲的苍老。
这并非示弱,而是
时间已成为一份可以委托的产业。
所以我,韦罗基奥,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老师,决定放弃绘画。
陈煜佳,当代诗人。现居澄海,教书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