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看见......
傍晚总在不远处徘徊
孩子们还在田埂上奔跑
狡捷的小动物已经出动了
谁也不介意,大家都是朋友
当背景变得模糊起来
劳作的人们渐渐被黑暗收容
几块更浓的黑暗在田间移动
熟悉的夜晚就是自家的门口
但你们的喜悦仅留在门槛以外
希望和荣辱
仍然是家族中最古老的成员
如果你们忠实于善良
你们就仅仅属于你们的善良
死去的亲人并没有远走
而是和夜晚呆在一起
就像落在地面上的果实
悄然返回到枝头
相爱的人们,你们可曾看见
有关水闸的传说
放学后孩子们喜欢到水闸上写作业
三米高的平台上挤满了乌黑的小蝌蚪
路过的大人们喊都喊不下来,孩子们清楚
写完作业后剩下的时间就都是他们的了
水闸四周是麦田和麦田上的春天
灌溉渠从平台两边看过去,波光粼粼
水闸正开着,孩子们都听到了哗哗的水声
如果再迟一个月,他们肯定会变成青蛙
扑嗵扑嗵地跳进去,而现在每个人
只是站在平台上对着灌溉渠撒了泡尿
拥有一块磁铁的那个孩子
一声令下,闪亮的弧线就从天上落下来
另一个孩子趁着不注意抢过了那块磁铁
其他孩子担心他会扔到水里去
他说他只想握一握它
每一双眼睛都惊诧地看到那块磁铁
从紧攥的拳头出发,顺着孩子的胳膊
进入到了他的身体,停留在搏动的心脏旁
这时傍晚从四周的麦田上渐渐升起来
惟独水闸平台上的孩子们显得异常明亮
母亲送来了一床棉被
月光下 母亲行走在故乡的棉花地里
她的晚归的孩子和盛开的棉花睡在一起
采摘棉花的声音是这个夜晚的声音
睡在棉花中间的孩子像一粒棉籽 隐而不露
铺开母亲送来的棉被 整个世界
温暖如春
我的南方兄弟
一
我的南方兄弟,你虽远在他乡
但我仍能感觉到你无畏的生长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
你在朋友们中间沉默不语
深陷在沉默里的你就像黝黑的树枝
已悄然覆盖了我们
生活问题首先是勇气问题
可是,我们面对的永远只是自己
假如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好吧,拍拍屁股各自上路吧!
你的身影渐渐远去
留下了我们,用无知和善良温暖自己
二
父亲年轻时就是村里最好的猎手
那杆猎枪为他赢来了爱情和好名声
我们的父亲经常背着猎物
从小镇的街道上走过
谁都愿意跟他打一声招呼
那时他的朋友满街都是
可是一场疾病袭击了他
被洗劫一空的父亲像村庄一样
安静,该走的都走了
没走的就注定这样留下来
贫困以及贫困所带来的不安
还有这群孩子,带着小兽般的表情
告诉你们,生活往往是这样
企求得越多得到的就越少
我们的父亲——一个好猎手
两手空空地说
三
因为房租关系,我的南方兄弟
不得不再三搬迁
心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生活
有时只是我们必须羞愧的一个理由
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里
我们更要去学会爱和贞洁
不谙世事的姑娘,站在你面前的
只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乡村猎手
看他操起那杆锈迹很重的猎枪
将枪口对准这个世界
单纯的姑娘,让我们
在越来越猛烈的高潮中
学会爱这世界
爱我的和我所爱的姑娘
统统都到夜晚的广场上来吧
你们要知道爱是多么广大
抛弃彼此间的仇恨
就像丢掉一件旧时装那么容易
四
南方的雨季是一桩心事
姐姐们的童年早已发了霉
未来被小心地放置在梦中
而梦则盛开在乡村贫穷的夜晚
奶奶的房间只有二姐还住在里面
面色苍白的二姐以为
奶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时也回来,跟孙女说一阵悄悄话
清晨姐姐们照例去渡口乘船上学
可是谁也没发现,二姐已倒在了路边
那天天气很好,大家都很高兴
谁也没注意二姐落在了后面
二姐悄悄地躺在了去渡口的路上
周围的青草,沾满了水珠
五
当房东老太在窗口下哀悼已经死去的猫
当采茶的母亲抬起头来看着远处
当姐姐们的孩子围在外婆家的饭桌前
当他们空洞的饥饿在傍晚的光线中纷飞
当疯狂的姑娘都做了忠实的妻子
当奶奶缠着小脚梦呓般的踏着芬芳而来
当朋友们在匆忙的人流中谁也认不出谁
当年老的父亲摊开宽厚又温存的手掌说
“我最大的愿望是......”
当街上的工人爬到天上撤换掉过时的广告牌
当死去的二姐在黑暗的地方微笑
我的南方兄弟,你
像一束火焰在挥舞你的灵魂
六
我的南方兄弟,
生活该赐予我们的都赐予了
我们仅有的错误
只是轻易饶恕了自己的罪行
我的南方兄弟,有时
那些最远的事物我们都无从逃脱
我的南方兄弟,
忧伤的人们用无谓的忧伤对望
平庸的人们以平庸的想像完成一生
幸运的以及不幸的人们
因为你们如此相似
才遭致彼此的厌恶
我的忧郁的南方兄弟,
你怀着绝望的心情付诸这世界
就像劳累一生的农民付诸他的田地
我的孑然一身的南方兄弟,
情人们的眼泪浇灌了你富饶的身体
你犁铧般的目光在昭示她们发暗的魂灵
我的瘦弱的南方兄弟,
你的来自南方的面孔尖锐而又生动
像是雨水清洗过的天空
可爱的老头,喝白酒啃盐巴
可爱的老头
又躲到小酒馆里
喝白酒,啃盐巴
子女们全都飞走了
妻子在地下
停止了抱怨
任你这倔强的老头喝下去
中药铺已爬满老鼠
不知道它们是否
也练就了一副抓药的好本领
在这饮酒的国度里
你的技艺已经无用
白酒医治了所有人的疾病
阿花呀,你也来几口
叫阿花的狗摇摇尾巴
外面冬日的河流
冒着热气
河边洗衣的妻子双手通红
公路上的白杨树
涂满了石灰
可爱的老头认出来
那是他的子女们
瞧,他们一律穿着白裙子
和上升在河面的妻子
一起来迎接他
阿花,去告诉他们
我这就回家
夜读的水鸟
午夜,我踱步
到村后的池塘
那是在读书疲倦时
芦苇丛中的水鸟
用尖嘴叩击水面
就像我叩击纸张上的文字
但是一天之中
我根本读不了多少
母亲常常这样说我:
带了一箩筐的书
看你什么时候读完
我也发愁,秋天快到了
难道我只想
收获一箩筐的荒芜
一场乌有的对话
“我没有向谁描述我的内心,
甚至没有勇气。
可是今晚我向你倾诉,
因为你的秀发拂动我忧郁的脸庞。”
“好吧,但是不要哭,不要哭,
黑夜已深入到你每个毛孔。
所有的忧伤都顺从你,
都滑入你微凉的脖颈。”
“我从不艳羡楼群中的灯火,
其实一直以来,我只愿是一只
小小的萤火虫,
照亮周围一块不大的地方,
让它来确认我,或让我
更长久地迷失。
虽然它用可怜的尾部发光。”
“好吧,好吧,你是一只萤火虫,
你生来就是一只可爱的只用尾部
照亮世界的小小的萤火虫。
原先在乡下,现在飞到了城里。”
“说真的,我真想去死,
放下妻子和孩子,还有白天与黑夜。
可我只放心不下,在炎热的夏季,
我的母亲啊,谁来为她摇扇子?”
“好了,去死吧,去死吧!
但是你要离弃一切:
母亲、童年、还有不幸与屈辱,
你最终的愤怒也将消隐无形。”
“每次我从恶梦中醒来,
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我,
真的,一刻也不停。
新的一天来临,我竟像害羞的小女孩
不知如何开始。”
“就这样,让撞击你的东西继续撞击你!
让照临你的每一天不断折磨你。
如果你无法解除身上的绳索——
那些该死的想法,
就让照临你的每一天继续折磨你。”
“你是那么轻柔,
虽然我看不到你的面孔。
我怀疑你只是夜晚
吹向我额头的一阵风。”
“是的,我本来就是一阵风,
而你只是你身后消失的一条条小径。”
诗人说——
创作这个事情,我感觉就像人身上的第三世界。正在面临的东西以及流逝的时间,是你的第一世界。那些留在记忆里的,是你的第二世界,有些东西在记忆的河流里沉寂了、泯灭了。创作就是构建一个第三世界,开始它是黑暗的、荒芜的,但有了你的缔造,它逐渐生动起来、丰满起来,也有了它的命运,虽然你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和君主,但有时却不由你控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块隐秘的田园。
最初的文学是什么样的?也许是劳累之后的一声感叹,也许是茶余饭后的几句谈资。后来成了一个行当,就变味了,功用性和功利性遍布其身。我越来越讨厌写作,就像越来越讨厌生而为人一样,讨厌取悦别人,讨厌诗行里面骚哄哄的匠气味,但无疑,这些习气我都沾染了,且受之荼毒太深。我已无力返回。
为什么要写诗?我想除了实现自由的言说,还有一种东西已倾注其中,就是给荒漠般的人生里注入一股清泉。
从根本上看,写诗就是求真,就是出真东西,抒发真感情,这才是写诗的主旨与要义。
诗歌要的是自由而非束缚,要的是开放而非封闭。这就是诗歌的可贵与动人之处。
我反思并需要作出改变。我不再写得多(当然最多的年份也就是四五十首的样子,我觉得写得够多了),我越写越少,甚至有的年份一首也不写。不写的时候,就不再是一个诗人。加之突然而至的疫情,延宕三年,几乎撼动了生而为人的理念与基石。好在,我跟大家一样,没有停滞于此,而是痛定思痛(或称为麻木),继续朝前走。
朱庆和,诗人、小说家。1973年生于山东临沂,现居南京。公开发表诗作300余首、中短篇小说40多万字,著有诗集《橘树的荣耀》、小说集《山羊的胡子》,曾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雨花文学奖、第六届后天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