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吾同树的诗(2)

文摘   2024-10-12 01:00   湖北  

   自杀前的海明威

 

金色的炉火,在跳跃

他深蓝色的眼睛,在发呆

火苗跳跃在他的眼里

有如一条骚动的箭鱼

他在剥橘子,金子一样的橘子

在他手里那么沉

他把橘子皮丢进火里

一缕蓝色的烟升起

一缕

       蓝色的

                

他在剥橘子,他在发呆

炉火里不时升起一缕蓝色的烟

最终就是这样,而我们知道

这不是最终的结局

 

2004/01/31

 

 

     从乡卫生院出来

 

在黑夜里我只顾低头走路

手电筒告诉我沿着光走

就能回到冬夜的村庄

一条狗会在村口最先认出我

寡居的母亲还没睡下

我只顾低头走路

那么多细碎的石子

那么多怪异的树影

要走过一段相传闹鬼的山坳

老人说,转弯的时候要咳嗽

我走着走着就忘了

走着走着,打了青霉素的

屁股就不疼了

走着走着,偶一抬头

我就看到了光亮

 

2004/06/16

 

 

     回忆·冬夜

       ——祖母逝世六年

 

水壶坐在煤炉上,

咝咝地冒着白汽;

祖母坐在煤炉前,

戴着老花眼镜,

安详地倾听。

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

这一切。

我还知道:铝水壶里

还躺着两个鸡蛋。

我吃蛋黄,她吃蛋白。

烧开的水,一半用来泡脚,

一半灌进暖瓶,明早用来洗脸。

老祖母,安静地坐着,

在这个叫黄陂的镇子

一条老街的一栋老房子里。

上过黄埔当过舰长的祖父

在文革中被打死,

五个子女星散各地。

多少年她就这么坐着,

烧水。一个人倾听一种声音。

我看到她穿一件海蓝的棉袄,

纤尘不染。

 

2004/10/15

 

 

     讨论慢

 

树木生长,汲取雨露,感受春天

被挑选、被砍伐、运输

被锯成木板,被乒乒乓乓地打造

这些过程,是“快”的过程

制成了椅子,那就交给了“慢”

慢是等待、忍受

是定型、被规矩约束

是屈服,是向命运要一点、一点点……

 

黄昏,夕阳还有点温暖。老人坐在椅子上瞌睡

她的日子以“慢”为轴心

飞快地旋转进命运的圈套

慢是:回忆、遗忘、隐忧

是无声无形的恐惧

慢就是对日子的拖延

对周遭“麻木的敏感”

是入禅,以笨拙的姿势安静地

坐着,让命运从身上减去一点,一点点……

 

2006/04/07

 

 

     水濂湖

 

垂钓者,草丛藏身,露出颅顶

跑步者,光着上身,从容自若

除了这些

还有人在挖沙船上,身影模糊,马达嘈杂

 

我是个忽然闯入者,悠闲地走在苇畔

湖水碧绿、垂柳扬花

我看见,细小的花漂在涟漪上

夕阳漂在水的中央

 

蜻蜓低飞,苍山平举

晚风把一切安顿就位,她开始缓缓地吹

把宁静的夜色,均匀地铺在我们身上。

 

2006/04/20

 

 

     纯美之心

 

从青瓜中榨取阳光的人已经失望

他准备利用下半生,利用盆中之水

沉淀月光。

 

盆中的水如一面镜子,他看到了一个白发的

男人,俯身去观察。皱纹、眼袋、干瘪的嘴唇

都是他陌生的。

 

只有那深信不疑的表情,那么熟悉。

他心中的月光,映照着这样的愚蠢、坚定

纯美之心。

 

他屏息凝视水面,世界多么安静

谁都无法让那盆清水泛起涟漪。

 

2006/10/17

 

 

      独自莫凭栏

 

眺望那些远远的山脉,薄暮的边缘

不适合怀念、望乡以及任何的愁赋

因为你只是一个人

 

在异乡,你寂寞得没有声音

乡音便隐藏了起来

你寂寞得没有回忆

那些有趣的事说与谁听

你寂寞得——

 

仿佛随时可以把自己忽略

可以丢失,可以熄灭。

 

2007/03/03

 

 

      空 巢

 

老房子幽暗的时光,即使被白炽灯照着

被煤炉子烤着,被一碗米粥的清香熏着

仍是冰凉的。时光在这里,无所谓快与慢

无所谓春与秋。在她银丝般的头发上

一枚有着黑痕的簪子,在她干瘦的手腕上

一个翠绿的镯子,时光就是这些具体的物件。

或者,她喃喃的回忆和空洞的眼神。

 

外面再热闹的场面,再巨大的响动

都不能吸引她或者惊扰她了

她和拐杖对着巷子的道路敲敲打打

那就是最踏实的声音

她和木椅木床一起发困、睡个安稳觉

那就是最舒服的时候

那些被褥都有了她的气息:浑浊而陈腐

那些家具都有了她的脾气:幽静而迟缓

 

更多的时间交付给了旧的物什

一个缺角的碗,一个木质的相框

相片上的物是人非

一个老柜子,早已没有秘密可言

但总挂着一颗锃亮的铜锁

唯一的一把钥匙,揣在贴身的衣兜

一面旧式的梳妆镜,映照熟悉的景物

和日渐衰老的容颜

她抚摸,颤颤抖抖的手指在这一件件东西

上面抹过,那么多内容让她想不到词语

来讲述,那么多失落的情感一下子盈满泪眶。

 

2007/03/24

 

 

      陶渊明

 

阳光的爪子从草帘的小洞伸进来了

那就起床吧,下岗后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走到水缸前,取瓢喝口凉水

权当早餐。伸懒腰,走到歪腿的桌子

昨晚的墨迹已干,字很抢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抬头看看对面的矮山坡

稀稀拉拉的树,摆弄着躬耕的姿势

每天都差不多这样

于是翻过纸背,写下:

审美疲劳

这时,刚好丑妻拖着几个傻儿

从窗下走过,腾起灰尘

一阵咳嗽

掷笔,枯坐,无语

又是一天

 

2007/04/10

 

 

     想你的时候,我只有一半

 

另外一半,在时光的岔路走散

已经有了新的路途

那些模糊的印记,如同沙漠上的幻象

被看见,又被怀疑

被欣赏,又被排斥

 

想你的时候,我这一半

已经显得有点呆滞,很难再被唤醒

你再不是你,仿佛一个对应的法则:

爱以及悲伤

花朵以及凋零

 

不惜以时光的强大

拆解思念的壁垒

剩下的已经不多

这一半也将再次分裂

被带入陌生的旅途

 

我已经顾不得怜惜自己

那走失的一半

唯有想起多一点,尽量多一点

让自己感到踏实,在这多舛的世间。

 

2007/04/18

 

 

     自 述

 

朴素而顽强地生活:

在旅居之地,命运之途

屈辱与荣耀汇合的异乡

迫近而立之年的心境——

 

常有热烈的泪水在香烟缭绕中

沉默着流下,它不会停泊

只会悄悄止住。

常有无声的歌吟

回荡并撞击,落寞的深夜。

当弓身而起,靠窗久立

深邃的城市,仿如永生之境;

 

那些高楼,仿如一座座矗立的墓碑

似可隐昭所来、所在、所去。

当我面对,却不明白竭力为何?失落为何?

何当如此面对:白日的骚动和暗夜的沉静?

自始至终,处在疑窦丛生的时光荆林,

处在变化莫测的空间隧道。

 

没有灵魂安放之地……

 

2007/04/03-05/11

 

 

     咖啡馆

 

在咖啡馆,他抚摸受伤的脚踝

这样的情境,如果仅是一个人

他就会继续回忆下去

遥远的事物,如同一盏电灯

一拧就亮,发出穿透岁月的幽光

 

事实上,他在对另一个人说着

他这几年的打拼史,关于

城市给他的,种种机遇

或者不公,避重就轻

某些地方,也许有点夸张

自言自语,言词闪烁

 

听者也许是无心,面对一个陌生人

抽雪茄,摩挲着斑白的头发

不忘偶尔礼貌地点头

“哦……”,抑或吐出一个烟圈

气息绵长,调动着言说者的情绪

他们的侧影冷峻

如同一幅版画。

从窗外看,也像一张电影海报。

印象深刻的细节:

他抚摸脚踝,他摩挲花发。

 

2007/07/30

 

 

     银 滩

 

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

俗气地描述:那么多人,像鱼一样

在大海里快活地游来游去。

 

我沿着银白色的沙滩走远

渐渐地,人声飘渺

涛声阵阵。潮头后撤的时候

哗啦啦的,银子落地的声音。

 

一些绿色的小蟹

趴在礁石上,缝隙里

应该还有更多

那些礁石上的,大概和我们一样

活累了,就去其他地方看看风景

然后返回原地,在潮来浪涌之下

继续平淡而真实的生活。

 

2007/08/18 海陵岛

 

 

     闹市公园

 

闹市公园是窄小的、冷清的。来这里逗留的人

都不会呆太久,很快,他们转身

拐进那些楼宇间,或者迈向车流。

即使这样,长凳照样在等待

黄叶子等待秋风,时间等待夕阳

而我忽然闲下来的一个下午

不知该等待什么

 

就在这几棵树间转悠,像一个丢失了东西

返回来寻找什么的人

其实,我只是在丢失,而无法再获得

丢失的时间、情感、繁忙间隙的无所适从

这些都不会来将我寻找。

 

等待自己张罗一顿晚餐?等待一个朋友下班?

还是等待有点事做?等待月亮挂出城市的乡愁?

这些都显得毫无意义,在城市,多少实在的

变成了缥缈,缥缈的又忽然来到。

内心那座公园,也是如此

它显得窄小、又冷清,好像

完全不知该容纳什么,有时

只是自己转进去,迷失片刻

找不着什么,又空手出来。

 

2007/11/16

 

 

     射天狼

      ——在伟人站过的洲头

 

同一柱阳光中,多种色彩,不分先后彼此;

同一缕空气中,神明和病菌,各自抵达,

又将远足。这无所谓源头或者尽头

无可规避或者选择。

同一道风景,想象力稍显次要,感官的超验难能可      贵。

 

同一个时刻,无法完成一次描述和聆听

因为我们,相处两地;因为

不同的时际,安排了人间不同的喜怒哀愁。

在这片区域之中,你的时光已经逝去

我的,正在衰老。(也在更新。)

 

“活着”,是一个小前提,那么他眼前的景物

都是他短暂的领属。“短暂”,是那么残忍而合理。

是谁安排了死亡?葬礼只是他人举行的虚伪的仪   式。

是谁更改了桑田?我们所站立过的洲头,只是时光    洪流

包围的一块小小的地方,能望见辽阔,看不到那些    消亡。

 

2007/12/12

 

 

     长诗《租居》之一 

 

104日,一个诗人死了

自杀。凌晨。昆明。

留下一个病妻子

和两个幼子,双胞胎。

 

几天来

海子,在我心里又死了一次。

悲哀,层叠在一起。

作为一个曾被救回来的

仿佛,我又要多为一个人

一家人,去活。

 

2006.112007.10,东莞



  沙漏外的一粒沙

   (情诗2003

 

我是一粒,遗失在

沙漏外的沙

 

仿佛从时间的眼角抹下

抛弃在若有若无的影子里

 

不再有一粒沙对另一粒的

追逐、对视或摩擦

 

当我眼看着

时间一滴滴地掉落

偶遇又很快分离的她,消失在其中

 

在沙漏之外,再也无法进入她的时光

那层坚实的沙漏,谁都无法打破

所有的记忆,便没有了光芒以及重量

 

2003/11/06

2008/02/21改定

 

 

     望星空

 

头顶的黑镜子,映照出的

是一颗颗细小的星星

如果真如老人所言,逝去的人

都在上面明亮,那么

哪颗是我的父亲

哪个位置将属于我

 

多年之后,谁在无意间仰望,看出来

那一颗始终不太明亮,却不肯熄灭的

是我,曾经在大地上满怀理想、怀抱忧伤

曾经为这个时代和人类唱过悲歌

现在,他变成了一颗星星

 

他在垂注着这个世界吧?

每一片树林、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都曾想为他们写一首诗

把里面蓄积的痛苦表达

为了那永恒的光辉,他不惜纵身于黑暗之中

起码,他为这个准备过,毫不犹豫地

 

也许他曾痛苦于自己的怯懦、无能

那么早晨的露珠便是他的泪水

也许他最终牺牲于自己的勇敢、执着

那么露珠底下血红的花便是他的眼睛

 

当我这么想着——显得手足无措

在星空下,生命和星星是不一样的

不管谁微小一点,谁明亮一点。

活着,本身就不圣洁,遑论光辉!

 

2007/06/20

 

 

     老 牛

 

低头吃草的老牛,忽然甩了几下头

他好像不是想甩掉肩上

那副尚未卸下的

沉重的轭

轭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个零件

春耕夏种,农闲时也要犁犁菜地

拉拉牛车,年复一年

轭坏了再换,绳断了再结

他也不是赶身边飞舞的虻蝇

那群吸血鬼,照样在欢乐地

喝着血,甚至唱着歌

它们一代代死去

只有老牛还活着,它们的公共食堂

 

他不停地,忽然甩头,毫无神采的眼睛晃了晃

估计是先让自己眩晕,然后不去多想

甩掉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在那结实高大的身体里面

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2008/01/24 

 

 

     消 失

 

一只鸟,在层云上飞

那疲倦的身躯、迷茫的眼神

只能被云朵的灰色遮蔽

或许云有多么脆弱,然而

他无法穿透,他的力气已将用完

内心的虚弱,更能感觉天空的缥缈

 

努力地扇动翅膀,依旧没能绕过

雷电潜伏在云的周围

他爱的人都在下边

大地上熙熙攘攘地过往

他们无法飞起,沉溺其中———

幸福和苦痛,在尘嚣中难分彼此

 

雨下了,寒凉的雨丝

没有零落的羽毛

再无孤独的影子

之后,天空像新鲜的蓝床单

而大地,继续像垃圾场

物质坚持物质的腐烂

梦在无形地蒸发,一切在缓慢地

消失,于相近或遥远的未来

 

2008/7

 

 

吾同树自述: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命运比较坎坷,少年失父,失去了精神支柱和经济支柱,接下三年失去人生导师外公和疼爱我的祖母。这三位亲人的离世,使我的心境受到了磨洗,深切感触到生命的脆弱、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悲凉。另外,求学路上的坎坷,勤工俭学经历的况味,也给我的精神世界很大冲击。一次次变故,让我从一个单纯、骄傲的,享受着亲人、师长恩宠的少年,渐渐转长成一个独立、勤奋,有点悲悯、忧伤的情怀的青年。我是向善的,但也常有恶念。在对恶念的克制的过程中,我变得复杂起来。

 

可以说,我的作品笼统地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我在异乡的惆怅,包括对往事的回首,对异乡孤独的描述,对一个罪恶的忧伤的灵魂的自我救赎;另一类作品就是写底层——时髦的说法是“草根”,我写我在号称“浪漫之城”的珠海、在“花城”的广州、在“东方底特律”东莞看到打工者的生活状态、遭遇,对他们寄寓着我深深的祝福,同时我又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除了你点到的那两首,还有《冬天的九个瞬间》《民工》《台风过后》等几首我自己比较满意的。“苦难”,对我而言,是怀念之苦,切肤之痛,是岁月的碾痕,是我每天看到乡村、城市里那些底层人民生活中难于摆脱的阴影。

 

我在同情着这个世界熙熙攘攘的人们。我们都是艰难地生活着,有人忍受着内心的痛苦,有人背负着物质的重担,更多的人是在双重的包袱的压迫下,踽踽独行。我从未同情过自己,其实,我一直把这些降临于身的“苦难”当作命运的安排。我从未讳认:我是一个宿命主义者。悲情成为了我诗歌抒情的基调。我渴望在文字里除了流露悲观外,能注入多一点对尘世的宽容,对命运的敬畏感。

 

 

吾同树,本名曾桓开。1979年出生于广东梅县石坑镇长布村。1995年开始写作。2005年毕业于暨南大学。在《诗刊》《星星》《鸭绿江》《北京文学》《作品》等数十家全国性报刊发表作品。200881日离世。

重返湖心岛
诗歌自留地,文学养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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