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前的海明威
金色的炉火,在跳跃
他深蓝色的眼睛,在发呆
火苗跳跃在他的眼里
有如一条骚动的箭鱼
他在剥橘子,金子一样的橘子
在他手里那么沉
他把橘子皮丢进火里
一缕蓝色的烟升起
一缕
蓝色的
烟
他在剥橘子,他在发呆
炉火里不时升起一缕蓝色的烟
最终就是这样,而我们知道
这不是最终的结局
2004/01/31
从乡卫生院出来
在黑夜里我只顾低头走路
手电筒告诉我沿着光走
就能回到冬夜的村庄
一条狗会在村口最先认出我
寡居的母亲还没睡下
我只顾低头走路
那么多细碎的石子
那么多怪异的树影
要走过一段相传闹鬼的山坳
老人说,转弯的时候要咳嗽
我走着走着就忘了
走着走着,打了青霉素的
屁股就不疼了
走着走着,偶一抬头
我就看到了光亮
2004/06/16
回忆·冬夜
——祖母逝世六年
水壶坐在煤炉上,
咝咝地冒着白汽;
祖母坐在煤炉前,
戴着老花眼镜,
安详地倾听。
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
这一切。
我还知道:铝水壶里
还躺着两个鸡蛋。
我吃蛋黄,她吃蛋白。
烧开的水,一半用来泡脚,
一半灌进暖瓶,明早用来洗脸。
老祖母,安静地坐着,
在这个叫黄陂的镇子
一条老街的一栋老房子里。
上过黄埔当过舰长的祖父
在文革中被打死,
五个子女星散各地。
多少年她就这么坐着,
烧水。一个人倾听一种声音。
我看到她穿一件海蓝的棉袄,
纤尘不染。
2004/10/15
讨论慢
树木生长,汲取雨露,感受春天
被挑选、被砍伐、运输
被锯成木板,被乒乒乓乓地打造
这些过程,是“快”的过程
制成了椅子,那就交给了“慢”
慢是:等待、忍受
是定型、被规矩约束
是屈服,是向命运要一点、一点点……
黄昏,夕阳还有点温暖。老人坐在椅子上瞌睡
她的日子以“慢”为轴心
飞快地旋转进命运的圈套
慢是:回忆、遗忘、隐忧
是无声无形的恐惧
慢就是对日子的拖延
对周遭“麻木的敏感”
是入禅,以笨拙的姿势,安静地
坐着,让命运从身上减去一点,一点点……
2006/04/07
水濂湖
垂钓者,草丛藏身,露出颅顶
跑步者,光着上身,从容自若
除了这些
还有人在挖沙船上,身影模糊,马达嘈杂
我是个忽然闯入者,悠闲地走在苇畔
湖水碧绿、垂柳扬花
我看见,细小的花漂在涟漪上
夕阳漂在水的中央
蜻蜓低飞,苍山平举
晚风把一切安顿就位,她开始缓缓地吹
把宁静的夜色,均匀地铺在我们身上。
2006/04/20
纯美之心
从青瓜中榨取阳光的人已经失望
他准备利用下半生,利用盆中之水
沉淀月光。
盆中的水如一面镜子,他看到了一个白发的
男人,俯身去观察。皱纹、眼袋、干瘪的嘴唇
都是他陌生的。
只有那深信不疑的表情,那么熟悉。
他心中的月光,映照着这样的愚蠢、坚定
纯美之心。
他屏息凝视水面,世界多么安静
谁都无法让那盆清水泛起涟漪。
2006/10/17
独自莫凭栏
眺望那些远远的山脉,薄暮的边缘
不适合怀念、望乡以及任何的愁赋
因为你只是一个人
在异乡,你寂寞得没有声音
乡音便隐藏了起来
你寂寞得没有回忆
那些有趣的事说与谁听
你寂寞得——
仿佛随时可以把自己忽略
可以丢失,可以熄灭。
2007/03/03
空 巢
老房子幽暗的时光,即使被白炽灯照着
被煤炉子烤着,被一碗米粥的清香熏着
仍是冰凉的。时光在这里,无所谓快与慢
无所谓春与秋。在她银丝般的头发上
一枚有着黑痕的簪子,在她干瘦的手腕上
一个翠绿的镯子,时光就是这些具体的物件。
或者,她喃喃的回忆和空洞的眼神。
外面再热闹的场面,再巨大的响动
都不能吸引她或者惊扰她了
她和拐杖对着巷子的道路敲敲打打
那就是最踏实的声音
她和木椅木床一起发困、睡个安稳觉
那就是最舒服的时候
那些被褥都有了她的气息:浑浊而陈腐
那些家具都有了她的脾气:幽静而迟缓
更多的时间交付给了旧的物什
一个缺角的碗,一个木质的相框
相片上的物是人非
一个老柜子,早已没有秘密可言
但总挂着一颗锃亮的铜锁
唯一的一把钥匙,揣在贴身的衣兜
一面旧式的梳妆镜,映照熟悉的景物
和日渐衰老的容颜
她抚摸,颤颤抖抖的手指在这一件件东西
上面抹过,那么多内容让她想不到词语
来讲述,那么多失落的情感一下子盈满泪眶。
2007/03/24
陶渊明
阳光的爪子从草帘的小洞伸进来了
那就起床吧,下岗后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走到水缸前,取瓢喝口凉水
权当早餐。伸懒腰,走到歪腿的桌子
昨晚的墨迹已干,字很抢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抬头看看对面的矮山坡
稀稀拉拉的树,摆弄着躬耕的姿势
每天都差不多这样
于是翻过纸背,写下:
审美疲劳
这时,刚好丑妻拖着几个傻儿
从窗下走过,腾起灰尘
一阵咳嗽
掷笔,枯坐,无语
又是一天
2007/04/10
想你的时候,我只有一半
另外一半,在时光的岔路走散
已经有了新的路途
那些模糊的印记,如同沙漠上的幻象
被看见,又被怀疑
被欣赏,又被排斥
想你的时候,我这一半
已经显得有点呆滞,很难再被唤醒
你再不是你,仿佛一个对应的法则:
爱以及悲伤
花朵以及凋零
不惜以时光的强大
拆解思念的壁垒
剩下的已经不多
这一半也将再次分裂
被带入陌生的旅途
我已经顾不得怜惜自己
那走失的一半
唯有想起多一点,尽量多一点
让自己感到踏实,在这多舛的世间。
2007/04/18
自 述
朴素而顽强地生活:
在旅居之地,命运之途
屈辱与荣耀汇合的异乡
迫近而立之年的心境——
常有热烈的泪水在香烟缭绕中
沉默着流下,它不会停泊
只会悄悄止住。
常有无声的歌吟
回荡并撞击,落寞的深夜。
当弓身而起,靠窗久立
深邃的城市,仿如永生之境;
那些高楼,仿如一座座矗立的墓碑
似可隐昭所来、所在、所去。
当我面对,却不明白竭力为何?失落为何?
何当如此面对:白日的骚动和暗夜的沉静?
自始至终,处在疑窦丛生的时光荆林,
处在变化莫测的空间隧道。
没有灵魂安放之地……
2007/04/03-05/11
咖啡馆
在咖啡馆,他抚摸受伤的脚踝
这样的情境,如果仅是一个人
他就会继续回忆下去
遥远的事物,如同一盏电灯
一拧就亮,发出穿透岁月的幽光
事实上,他在对另一个人说着
他这几年的打拼史,关于
城市给他的,种种机遇
或者不公,避重就轻
某些地方,也许有点夸张
自言自语,言词闪烁
听者也许是无心,面对一个陌生人
抽雪茄,摩挲着斑白的头发
不忘偶尔礼貌地点头
“哦……”,抑或吐出一个烟圈
气息绵长,调动着言说者的情绪
他们的侧影冷峻
如同一幅版画。
从窗外看,也像一张电影海报。
印象深刻的细节:
他抚摸脚踝,他摩挲花发。
2007/07/30
银 滩
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
俗气地描述:那么多人,像鱼一样
在大海里快活地游来游去。
我沿着银白色的沙滩走远
渐渐地,人声飘渺
涛声阵阵。潮头后撤的时候
哗啦啦的,银子落地的声音。
一些绿色的小蟹
趴在礁石上,缝隙里
应该还有更多
那些礁石上的,大概和我们一样
活累了,就去其他地方看看风景
然后返回原地,在潮来浪涌之下
继续平淡而真实的生活。
2007/08/18 海陵岛
闹市公园
闹市公园是窄小的、冷清的。来这里逗留的人
都不会呆太久,很快,他们转身
拐进那些楼宇间,或者迈向车流。
即使这样,长凳照样在等待
黄叶子等待秋风,时间等待夕阳
而我忽然闲下来的一个下午
不知该等待什么
就在这几棵树间转悠,像一个丢失了东西
返回来寻找什么的人
其实,我只是在丢失,而无法再获得
丢失的时间、情感、繁忙间隙的无所适从
这些都不会来将我寻找。
等待自己张罗一顿晚餐?等待一个朋友下班?
还是等待有点事做?等待月亮挂出城市的乡愁?
这些都显得毫无意义,在城市,多少实在的
变成了缥缈,缥缈的又忽然来到。
内心那座公园,也是如此
它显得窄小、又冷清,好像
完全不知该容纳什么,有时
只是自己转进去,迷失片刻
找不着什么,又空手出来。
2007/11/16
射天狼
——在伟人站过的洲头
同一柱阳光中,多种色彩,不分先后彼此;
同一缕空气中,神明和病菌,各自抵达,
又将远足。这无所谓源头或者尽头
无可规避或者选择。
同一道风景,想象力稍显次要,感官的超验难能可 贵。
同一个时刻,无法完成一次描述和聆听
因为我们,相处两地;因为
不同的时际,安排了人间不同的喜怒哀愁。
在这片区域之中,你的时光已经逝去
我的,正在衰老。(也在更新。)
“活着”,是一个小前提,那么他眼前的景物
都是他短暂的领属。“短暂”,是那么残忍而合理。
是谁安排了死亡?葬礼只是他人举行的虚伪的仪 式。
是谁更改了桑田?我们所站立过的洲头,只是时光 洪流
包围的一块小小的地方,能望见辽阔,看不到那些 消亡。
2007/12/12
长诗《租居》之一
10月4日,一个诗人死了
自杀。凌晨。昆明。
留下一个病妻子
和两个幼子,双胞胎。
几天来
海子,在我心里又死了一次。
悲哀,层叠在一起。
作为一个曾被救回来的
仿佛,我又要多为一个人
一家人,去活。
2006.11—2007.10,东莞
沙漏外的一粒沙
(情诗2003)
我是一粒,遗失在
沙漏外的沙
仿佛从时间的眼角抹下
抛弃在若有若无的影子里
不再有一粒沙对另一粒的
追逐、对视或摩擦
当我眼看着
时间一滴滴地掉落
偶遇又很快分离的她,消失在其中
在沙漏之外,再也无法进入她的时光
那层坚实的沙漏,谁都无法打破
所有的记忆,便没有了光芒以及重量
2003/11/06
2008/02/21改定
望星空
头顶的黑镜子,映照出的
是一颗颗细小的星星
如果真如老人所言,逝去的人
都在上面明亮,那么
哪颗是我的父亲
哪个位置将属于我
多年之后,谁在无意间仰望,看出来
那一颗始终不太明亮,却不肯熄灭的
是我,曾经在大地上满怀理想、怀抱忧伤
曾经为这个时代和人类唱过悲歌
现在,他变成了一颗星星
他在垂注着这个世界吧?
每一片树林、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都曾想为他们写一首诗
把里面蓄积的痛苦表达
为了那永恒的光辉,他不惜纵身于黑暗之中
起码,他为这个准备过,毫不犹豫地
也许他曾痛苦于自己的怯懦、无能
那么早晨的露珠便是他的泪水
也许他最终牺牲于自己的勇敢、执着
那么露珠底下血红的花便是他的眼睛
当我这么想着——显得手足无措
在星空下,生命和星星是不一样的
不管谁微小一点,谁明亮一点。
活着,本身就不圣洁,遑论光辉!
2007/06/20
老 牛
低头吃草的老牛,忽然甩了几下头
他好像不是想甩掉肩上
那副尚未卸下的
沉重的轭
轭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个零件
春耕夏种,农闲时也要犁犁菜地
拉拉牛车,年复一年
轭坏了再换,绳断了再结
他也不是赶身边飞舞的虻蝇
那群吸血鬼,照样在欢乐地
喝着血,甚至唱着歌
它们一代代死去
只有老牛还活着,它们的公共食堂
他不停地,忽然甩头,毫无神采的眼睛晃了晃
估计是先让自己眩晕,然后不去多想
甩掉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在那结实高大的身体里面
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2008/01/24
消 失
一只鸟,在层云上飞
那疲倦的身躯、迷茫的眼神
只能被云朵的灰色遮蔽
或许云有多么脆弱,然而
他无法穿透,他的力气已将用完
内心的虚弱,更能感觉天空的缥缈
努力地扇动翅膀,依旧没能绕过
雷电潜伏在云的周围
他爱的人都在下边
大地上熙熙攘攘地过往
他们无法飞起,沉溺其中———
幸福和苦痛,在尘嚣中难分彼此
雨下了,寒凉的雨丝
没有零落的羽毛
再无孤独的影子
之后,天空像新鲜的蓝床单
而大地,继续像垃圾场
物质坚持物质的腐烂
梦在无形地蒸发,一切在缓慢地
消失,于相近或遥远的未来
2008/7
吾同树自述: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命运比较坎坷,少年失父,失去了精神支柱和经济支柱,接下三年失去人生导师外公和疼爱我的祖母。这三位亲人的离世,使我的心境受到了磨洗,深切感触到生命的脆弱、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悲凉。另外,求学路上的坎坷,勤工俭学经历的况味,也给我的精神世界很大冲击。一次次变故,让我从一个单纯、骄傲的,享受着亲人、师长恩宠的少年,渐渐转长成一个独立、勤奋,有点悲悯、忧伤的情怀的青年。我是向善的,但也常有恶念。在对恶念的克制的过程中,我变得复杂起来。
可以说,我的作品笼统地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我在异乡的惆怅,包括对往事的回首,对异乡孤独的描述,对一个罪恶的忧伤的灵魂的自我救赎;另一类作品就是写底层——时髦的说法是“草根”,我写我在号称“浪漫之城”的珠海、在“花城”的广州、在“东方底特律”东莞看到打工者的生活状态、遭遇,对他们寄寓着我深深的祝福,同时我又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除了你点到的那两首,还有《冬天的九个瞬间》《民工》《台风过后》等几首我自己比较满意的。“苦难”,对我而言,是怀念之苦,切肤之痛,是岁月的碾痕,是我每天看到乡村、城市里那些底层人民生活中难于摆脱的阴影。
我在同情着这个世界熙熙攘攘的人们。我们都是艰难地生活着,有人忍受着内心的痛苦,有人背负着物质的重担,更多的人是在双重的包袱的压迫下,踽踽独行。我从未同情过自己,其实,我一直把这些降临于身的“苦难”当作命运的安排。我从未讳认:我是一个宿命主义者。悲情成为了我诗歌抒情的基调。我渴望在文字里除了流露悲观外,能注入多一点对尘世的宽容,对命运的敬畏感。
吾同树,本名曾桓开。1979年出生于广东梅县石坑镇长布村。1995年开始写作。2005年毕业于暨南大学。在《诗刊》《星星》《鸭绿江》《北京文学》《作品》等数十家全国性报刊发表作品。2008年8月1日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