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摸了摸大地
今天早上,我俯身
摸了摸大地
——还是凉的。
春分之后,
桃花开了半树,
另一半依然冷峭。
枯草间已经有了野荠菜
挤出来的一点绿。
一阵风刮过去,
我不知道是凉的
还是冷的。
据说,这种十字花科植物
能够最早感知阳光,
也较早知道黑暗,
所以早早的就开花结籽,
待到桃李之花繁盛时,
它们就好整以暇地
看着一溜溜的出殡车
驶出城去。
二等公民
在人们面前,我父亲偶尔会说他认识
某人或者某某人,但是人们总是摇头表示
不认识,或者没听说过。我想
那大多是他编造的,只是不想让人
瞧不起他。人们不再信任他以后,
他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记得有一次他说,在锡林郭勒盟的
一片树林里看见过白色的乌鸦
火 柴
两个年龄相加等于一百岁的人陌然相遇,
共同回忆着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情景。
警察说他小时候就喜欢手枪,还偷着
造过一把火柴枪,特喜欢火柴击发时
发出的“啪”的一声……诗人笑着说,
我可没你那手艺,我只会用锤子砸那
火柴头,也能发出“啪”的一声……
警察说所以我认命当了警察,却从没
打过子弹……那么你呢?诗人说,
我是诗人。警察却不知道诗人为何物。
诗人说,和小时候差不多,就是每天
捡拾火柴,并把它们堆积在一起的人。
二人转语言
据说满清嘉庆年间有位叫做徐禄的奇人,
三岁识字,五岁能文,到了十五
已经博览群书。嘉庆十年中了秀才后
便不再谋取功名,专心在乡里教书。
四十五那年忽有奇遇,看书时只要翻翻目录
便能知悉全本,且能流利地背诵。
这么厉害的人本应写进正史、野史,
哪怕是地方志或者唱本,但是都没有。
满清的历史其实是满族人的历史,
是徐禄这种满族人奴役汉族人的历史
我把他写进这首诗里,是因为诗有三种语言:
古话的语言、白话的语言、二人转
的语言,我使用的是最后一种。
电 池
我独自一人走夜路的时候,上帝拦住了我,
想和我谈谈。有什么可谈的?好像
一把万能钥匙,他能打开任意一道门,
偷走任何玩意。他说他要我的手电筒。
这有什么好?什么是他造不出的?
即使夜里,他也在天上安排了月亮和星星,
而手电筒只能照亮星光不能抵达的地方。
后来,他还是拿走了我的手电筒,
但是我没告诉他还需要两节电池。
转 述
1941年8月31日,可能是上午,
也可能是下午,往往的可能
是使人陷入绝境的入夜时分,
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这位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
叶拉布加镇的俄国妇女,
最终选择了上吊自杀。
她死时未惊动任何人,但是
死后至少惊动了两三个人,
他们把她草草埋葬在叶拉布加山丘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善良的房东大婶
说了一句:“她的口粮还没
吃完呢,吃完再死也来得及啊!”
这是她死时不多的,唯一的几颗遗物。
更多的,不尽的遗物——是她未死时,
几乎没有读者,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即使少数知道她的老作家,也绝口不提。
批 注
“写一首好诗,靠天才,
还是靠艺术?”
——贺斯拉问,
“苦学而非天才,
天才而不训练,
都没啥用。两者
应该相互为用,相互结合。”
——贺拉斯说。
我赞同关于《诗艺》的一切,
但我觉得还应该
需要一点儿疯癫。
不为别的,只为使这部
伟大的著作更伟大一点。
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
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尼采说:
“上帝死了,死于对人类的怜悯。”
其实故事并非如此,
也远未结束,我看见
一种新的信仰仍在延续。
当植物分蘖时,信仰是一种本能;
当动物在捕杀更幼小者时,
信仰是一种直觉;
当人类在心里大喊大叫,
或者嘀嘀咕咕时,
信仰是一种自卫。
烟 囱
有一次,我有机会跑到人家供暖公司的
大烟囱里面去看看。我惊讶地发现,
那笔直而高耸的烟囱的内壁
竟然是曲折的,也就是说
那煤炭燃烧时伴生的浓烟,就像我们
手里的熟铁,是在经过无数次煅烧
和锤打之后,才轻轻飘到天上去的。
骡 子
那骡子正值三岁口,但是因为读了太多
尼采和叔本华关于虚无主义的书,
所以看上去有点萎靡不振,总是幻觉
猎户座深处有群狼的低吟。
那骡子想去跳崖,但是被一头灰色
的驴子咬着尾巴救了回来。
它说,你不该救我的,我是一头骆驼。
那驴子不再看它:谢谢你不记得我,
我救你没什么错,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有所得
我们几个中最有思想的那个终于从山上
回来了,我们重又聚在一起。
据说,在山上,他已经远离了
颠倒梦想,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仅仅维持人类的本能,
同时还要克制下半身的冲动。
我们问他有何心得?他已经
不太爱说话,只是拿出了一绺
这三个月里收集的头发,给我们看。
平等主义
每个周末,一帮子哲学家总会聚在一起
喝酒,相较于枯燥的哲学,没有比
喝酒更有意思的事了。苏格拉底
喜欢白酒,尤其是高梁烧。亚里士多德
总是选择啤酒,配上酱牛肉。
赫拉克利特在短暂的中风之前
喜欢东瀛的清酒,但是他怀疑正是
那东西害了他,所以改喝够劲的黑啤。
马基雅弗利是个清教徒,如果
有自酿的甜米酒,一定会照顾自己别喝醉。
喝酒吃肉终归是要给钱的,这帮子
穷鬼对于哲学的最大贡献就是发明了
AA制,所有的费用大家平摊,名曰
平等主义。在喝酒这件事上,平等
是一种美德,白酒不比啤酒重要,
啤酒也不比清酒更重要。
天 堂
当一千个人来问我相信上帝吗?
前九百九十九个我都会回答不相信。
但是,当最后一个人问我的时候,我倦了
我说是的,我相信。到了这步田地,
没人再能撼动我对它热切地想象。
但是他接着问,你认识去那里的路吗?
边沁的考虑
米歇尔·福柯在其书中这样描述边沁的设计:
四周是一座环形建筑,中心耸立着
瞭望塔。环形建筑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囚室。
从最短的距离上,瞭望塔能时刻监视
一切,却不会被反监视……福柯认为
(这样的设计)有一种向心的可见性
和横向的不可见性……但是那些被监视者
却不这样认为,他们隔着窗户骂它狗日的。
是的,那瞭望塔就像个阳具。
断臂的维纳斯
阿尔戈斯城邦著名的外科医生、解剖学专家
亚历山德罗斯接受了一项似乎不可能
完成的任务——雕凿一尊大理石的美神。
他把那块原石平放在手术台上,施行
全身麻醉,待它失去知觉,开始构思她的
腰身和四肢。在肱骨和股骨的位置上,
他凿开10公分的切口,钻孔,攻螺纹,
拧入用于固定的螺钉,再植入血脉和神经,
最后,他合上碎石,在骨骼端加压,
检查石头的稳定性。一切顺利,腰身和四肢
就这样成了。(但是没人知道在她腰椎的
L4和 L5节上,他遗忘了一枚螺钉。)
他开始思考她的头颈和五官。她应该
有天鹅一样的颈项,鳙鱼腮盖一样圆润的
下颌骨。他锋利的手术刀划过大理石,
切断了那条已经刻好的珍珠项链。
她应该有过生育的经历,但是应该静如处子,
不能像拜蒙一样狂笑,他锋利的手术刀
划过大理石,切断了她的面部神经。
亚历山德罗斯,伟大的外科医生,忽然
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应给赐予她一双
母亲一样的眼睛,他果断切除了美神的泪腺……
——即使医生本人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
一尊解剖学意义上的美神就这样诞生了,
24个世纪以来,她一直是美和健康的化身。
换头术
凌晨三点,我母亲在恐慌的电话里说
你弟弟从床上起来时被人换了头,
现在已经是痴傻的另一个人,只有身子
还是原来的。等我赶到的时候,
果然如此。我的弟媳已经开始研究
如何离婚,我母亲也在研究如何
将他赶出家门,我六岁的侄子不知道
是否应该叫他父亲……坐在床沿上,
我的“兄弟”依然穿着蓝色的校服,
红领巾还没来得及解开,好像刚刚
放学归来。或许是被眼前的陌生世界吓到,
他没有眼泪地哭着。我不太相信
这样的医学技术,或许根本维系不了几天。
果然,三天后他死了。他死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是否该给他送葬。
嘉福寺塔
为了贴补家用,入冬前我爸妈在村外
建了一道塑料大棚,棚里种了百十畦韭菜。
初生的韭菜好像婴儿的头发,柔软又暖和。
当蹲着的双腿感到酸麻,他们就直起身来,
透过棚外的阳光,他们能远远看看
城中的嘉福寺塔。传说塔顶上有一颗舍利子,
但是经过千年的风化,塔顶早已颓圮。
苦丁饮
太阳落山时我们才到达那座山庙,匆匆上了
三炷香,连菩萨的面目都没看清就赶紧
退了出来。三两步恰好与一位中年和尚
走了个对面,彼此施了礼,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夜宿的农家院距离山门只有百十米。
吃过玉米饼子后我们忽然想喝茶,主人
便烧了两壶苦丁,那茶汤中竟有几分回甘。
忽有一只大猫匍匐到我的脚面上来,
那摩挲之痒竟好似晚饭前与那和尚擦肩,
衣角触着他的袈裟时的感觉……
这世上的事,就好像书店的书里忽然
被撕掉的某一页,总有一些是你不懂的。
唯有在这乡村,我才找到了我诗中的
粗糙之质,素朴之感和清贫之色。
金辉,当代诗人,出版有诗集《隐身志》,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