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里写作
——给理查德·克利尼茨基
住在斯德哥尔摩时,奈利·萨克斯
夜里在一盏昏暗的灯下工作,
为了不弄醒她生病的母亲。
她在黑暗里写作。
绝望口授的词语
沉重如彗星之尾。
她在黑暗里写作,
在寂静里,惟有墙上
挂钟的叹息打破这寂静。
那些字母仿佛也昏昏欲睡,
在纸上垂下它们的头。
黑暗在写作,
它已将这中年女人,
误当成它的自来水笔。
夜垂怜于她,
清晨阴沉的监狱
耸立在城市,
在玫瑰色指状的曙光里。
在她打盹间隙,
黑鸟已醒来
在它们的悲伤与歌里
没有一丝停顿。
阿姆斯特丹的机场
——纪念我的母亲
十二月升起,压抑的欲望
在黑而空的花园,
树上的锈和浓浓的烟
仿佛谁的孤独在燃烧。
昨日漫步我再次想起
阿姆斯特丹的机场——
不带房间的狭长走廊,
充满其他人梦想的候机室
被厄运弄脏。
飞机几近愤怒地撞击
水泥地面,饥饿
如未捕捉到猎物的老鹰。
你的葬礼也许应在这里举行
——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个未被选中的好地方。
有人不得不照看死者
在机场巨大的帐篷下。
仿佛我们又成了游牧民;
你身着夏装向西游逛,
惊异于战争和时间,
腐烂的废墟,镜子
映现一个渺小、疲惫的生命。
在黑暗里最后的事物闪亮;
地平线,刀子,每天升起的太阳。
我在机场为你送行,闹哄哄的
低凹处,有廉价的眼泪出售。
十二月升起,甜蜜的桔子;
没有你,不会再有
圣诞节。
薄荷叶平息着偏头痛……
在餐馆里你总是
花最长时间研究菜单……
在我们苦修者的家里
你是健谈的女主人,
却那样安静地死去……
年老的神父会念错你的名字。
火车将停在林子里。
黎明时分,雪将飘落
在阿姆斯特丹的机场。
你在哪里?
在记忆埋葬的地方。
在记忆生长的地方。
在桔子,玫瑰,雪埋葬的地方。
在骨灰生长的地方。
漫长的午后
那是一些漫长的午后,诗歌离我而去。
河水耐心地流淌,将慵懒的船舶轻轻推入大海
漫长的午后,象牙海岸
大街上闲荡的影子,店铺前傲慢的侏儒
公然敌意的眼睛盯着我。
教授们离开学校,一脸茫然的表情
仿佛《伊里亚特》终于使他们累垮,
各种晚报带来令人心神不宁的消息,
但无事发生,无人匆匆赶路。
无人在窗子里,你不在那里;
甚至尼姑们也为她们的生活感觉羞耻。
那是一些漫长的午后,诗歌消弭
我被留下来,和城市里那些呆头呆脑的恶棍一起,
像一个滞留于火车北站外的可怜旅行者
细绳扎着鼓鼓的旅行箱
九月的黑雨落了下来。
哦,告诉我怎样治愈我的反讽,怔忪的凝视
看见却看不透;告诉我怎样治愈我的沉默。
我想生活的城市
这城市是安静的,在黄昏
暗淡的星辰从它们的昏厥里醒来,
在中午,回响着
富于野心的哲学家和商人的声音
后者从东方带来了天鹅绒。
热烈的交谈燃烧着,
而不是焚尸的柴堆。
古老的教堂,生苔的
祈祷的石头,是压舱物
也是火箭飞船。
它是一个公正之城,
在此外国人不会受到惩罚,
一个长于记忆
短于遗忘的城市,
具有容忍精神的诗人,宽恕了那些先知
因为他们,无望地缺少幽默。
这城市建立于
肖邦的序曲,
仅从中取得了欢乐和悲伤。
小小的群山环抱
如一道白色的衣领;洋槐
在那里生长,还有纤细的白杨,
这众树之国的大法官。
轻快的河流流过城市的心脏
日日夜夜
低语着隐秘的问候
从泉水,从山峦,从太空。
我工作的房间
——给德里克·沃尔科特
我工作的房间是方形的
犹如半副骰子。
一张木桌,
一幅农夫侧面肖像,
一把松松垮垮的扶手椅,一只茶壶
撅着哈布斯堡王朝时代的嘴。
从窗口我望见几棵枯瘦的树,
几丝云彩,几个总是
快乐而喧闹的儿童。
有时候,挡风玻璃在远处闪烁,
或更高处,一架飞机银色的外壳。
显然,当我工作,当我
在地上或空中寻求冒险的时候,
别人也没有浪费时间。
我工作的房间是一只照相机的暗盒。
而我的工作是什么——
静静的等待,
翻动书本,耐心的沉思。
我缓慢地写作仿佛我会活上二百年。
我寻求不存在的形象,
如果存在,它们也是打皱的、隐蔽的
如夏天的衣服,
在严寒刺痛嘴唇的冬天。
我梦想完美的入定如果我找到它
我愿意停止呼吸。
也许是好的,我仅做完了这么一点点。
而我毕竟听到了第一场雪嘶嘶的声音,
天光微茫的旋律,
以及城市阴郁的隆隆之声。
我从一眼小小的源泉饮水,
我的渴超过了海洋。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就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附近。
不是又一次人口普查局的调查吧,
一个疲惫的男人叹息道。
不,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你们的夜晚
为什么总是呈现出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个可爱的、眼睛像在做梦的
女人答道;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大脑的劳作已经衰退。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只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称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圣贤
和领袖都是一些忧郁的狂人,
他们知道的甚至不比我们这些
普通人多(她可
不普通)。
还有,一个正在练习
小提琴的男孩说,夜晚
都是一只空纸箱,
一个缺少神秘的首饰盒,
而在黎明时分宇宙看上去
与电视屏幕一样干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热爱音乐本身的人
很少、很难寻。
其他人相继发言悲叹
汹涌汇集成一支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你们,先生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儿学生嚷嚷道——他
刚失去母亲——我们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以及蛇眼般呆滞的
长久的厌倦。我们只有很少的土地,
而有太多的火。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在森林里迷了路,黑色的星星
懒懒地移动在我们头顶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有点害羞地低声道,
总有一些快乐,甚至美
就是手边,就在每时每刻的
吠叫声下,在安静心灵的入定里,
总有另一个人隐藏在我们每个人中间——
普遍,强大,无形。
野菊花有时有着童年的
清香,而假期里少女们
像通常那样走出户外散步,
她们系上围巾的方式有着
某种永恒的意味。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液里,
在黑色的、燃烧的石头里,在诗里,
在每一次安静的交谈里。
世界一如往常,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人群
在扩大,无声而愤怒的
波浪蔓延
直到最后使者们轻轻升起,
升入空中,那里,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轻轻重复:愿你们安宁,
生者、死者、未出生的人。
惟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李以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