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金辉的诗(2)

文摘   2024-10-14 05:31   湖北  


天职三则

 

诗人的天职之一,就是去人员密集场所

清点人数,比如偌大的候车大厅,

诗人的命运,就是戴口罩的人数和

不戴口罩的人数,两者相加

总也不等于进出大厅的人数。

诗人的天职之二,就是趁着雨点密集

冲进雨里,不知奉了谁的命令

收集无根的雨水,诗人的命运

就是落在身上的雨和落在地上的雨,

两者之和总也不等于天上的雨。

诗人的天职之三,就是同时寻找

一朵来自雄株的杨絮、一朵来自雌株的杨絮,

再和它们一起漂泊到同一片土地上,

诗人的命运,就是三十年不开花

三十年不结果,三十年不毛。

 

 

麻 雀

 

阵雨初歇,一只麻雀蹦跳到积水边上喝水,

当我的脚步经过的时候,它仅是

往旁边跳了跳,没有像几十年前那样

惊吓得飞走。那时候的政治气氛

已经使得人和麻雀之间水火不容。

这是近些年人雀关系的最大的变化。

这变化不是因为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

也不是因为总有善良的人在林子里撒粮食,

更不是因为惧怕打雷下雨老天降罪于人。

实在是不缺粮食,不缺吃食,

吃饱了肚子,人的本性还是善良的。

 

 

翻 译

 

我写得还不够好。如果将来能得以翻译,

我想首先翻译成盲文,我想看看

自己的文字是否能够刺透纸背,是否

能够蜇痛抚摸的手指,是否能够

给黑暗中的人带来一点光明。

 

 

不必念经嘱

 

佛陀临终,遗有七言:

一是有小孩子来串门时,要起身迎他

并陪他玩耍,此时不必念经;

二是地里的粮食灌浆时,要紧着心思

多行走田亩,此时不必念经;

三是每年“晒秋傻子”的时节,趁着天干物燥,

要多晒身子和衲衣,此时不必念经;

四是如遇同天中,村东有喜,村西有丧,

当整天干活儿劳力,不必念经;

五是遇到电闪雷鸣,心智抵不过

天地震撼时,可不必念经;

六是有无神论者上门论道时,多听他

讲讲我们不知道的道理,不必念经;

七是路上遇到野兽时,逃跑第一,不必念经。

此最后一句,弟子们只当是佛陀的玩笑。

 

 

第七种文字

 

嬴政灭了六国后想统一天下的文字。

当六种文字摆在案头,他忽然觉得都不完美,

应该有第七种文字,一种全新的文字

来取代以往的文字,然后重新释义,

重新定制语法,重新表达自己的思想。

于是,他烧光了天下的书,又杀了一批

写书的作家。当后来者无法再发明第八种

文字的时候,他们就去篡改过去的书。

 

 

语 言

 

原初,全地只有一种语言、一种话语。

人们从东方出发,在示拿地

准备建一座城和一座塔。

但是耶和华说:“此后

他们决意做任何事,就没有

做不成的。”于是他把人们分散到

整个地面上,且把他们的语言

变乱,使彼此听不懂。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两千年。

话说三年前,原本只会说几句

东北土话的董小宁小朋友,

跟随自己的父母,从东方出发,

去了西部的芝加哥。

当她昨日和我女儿视频通话时,

已经操着一口地道的美语,

而原本就不熟练的汉语

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孩子可能遗传了父母的

身体发肤,甚至胎记,

但是语言却不是与生俱来的。

可知,耶和华在变乱世人语言的同时,

还使他们忘却。

 

 

物种分析

 

遥想我的祖上,曾经有过一个不贞的女人

孤苦伶仃,十八九岁的时候

像男人一样在胶东湾的一个码头上

靠着搬运货物养活自己

她曾经和一个德国人有过一夜情

那是一个德国传教士

孤身一人在东亚的土地上传播教义

在东渡扶桑的前一个晚上

他太孤独了,不幸的是

那天晚上他突然被我祖上年轻的身子

和顽强的生命力所吸引

于是我祖上怀上了一条小生命

而那个传教士再无消息

我祖上狠命活了下来,既没有死去

也没有皈依,她相信活下去

才是硬道理,并且传承了一代又一代

时至今日,我,和我的后代

依然遗有一点儿日耳曼民族典型的

健硕的臀部

和严谨又孤独的个性

 

 

百年沧桑回头看

 

过去的一百年,珠穆朗玛峰又抬高了一公分;

过去的一百年,人类生息的土地上

燃起过几把战火;过去的一百年,

勤奋的苍蝇已经繁殖了一千二百代;

过去的一百年,造物主又神奇地衍生了

百十个物种,但也灭绝了若干;

过去的一百年,美利坚合众国换掉了

二十位总统;过去的一百年,人类的体温

下降了0.4 摄氏度……但是,这些

沧桑变化都抵不过过去一百年里,

女性剖腹产手术的成熟和普及,至少是

人类又多了一种通往这个世界的方式。

 

 

乌托邦

 

在亚马逊丛林里求生的比利尔人偶然发现了

一种好像芒果的树木,当他们逃到树上,

树下的追杀者就会口吐白沫死亡,

他们管这种树叫做白花海杧果树。

他们偷偷地把这种树的种子埋遍

自己的领地,等树木成为一片密林时,

他们就永久地在树顶上生活,并在那里

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有自己的律法,

律法只规定了两件事,一是自家人

只能吃自家树上的果子,二是一棵树上的男女

只能和另一棵树上的男女通婚。

 

 

未来佛

 

祈祷终归是有用的,为此

他们建造了一尊大佛。

在离市区不远的一处山坡上,

人们驱车就可以找到他。

对面的山坳里植满了

苍绿的柏树,无论怎样,

面对这片树林,

他都应该感到平静。

但这好似一尊未来佛,

因为还没有完工。

建筑工人刚刚扎好他的龙骨,

一尊金刚不坏之身,

因为使用了大量的钢筋。

他的头部和手掌已经开始贴饰,

纯白的大理石,

好像白云漂浮在空中。

现在,他还无法在冥冥之中显灵,

他的思想和抚慰看起来

还只有一克重。

那些虔诚的工人们,

正默默地给他加持法力。

 

 

写在人生边上

 

钱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年,

我的同事们再次出版了他的这本小册子,

淡绿色封面,32开本,

薄薄的80几页,卖六块九角。

这是继1941年、1946年之后,

第六次排版印刷。

曾经的两位编辑,一位已经

回家颐养天年,另一位现在身居显位。

但我并不喜欢它的排版,

16磅的大字号,楷体,紧密的

行间距,总是找不到下一行的开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读了大半。

钱先生行文擅长讽刺,但温和

不辛辣,耐得住寻味。

有一次,我晃着家里的一本旧藏

和当年的校对开玩笑说:怎么会有

这么糟糕的版式呢?

但是她诧异地说:这本书不是用来读的,

是供后人做版本考证的。


张三与李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的父母亲在你

甫一出生就急赐予你,用以区分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此后张三就是张三,

李四就是李四。作为一个象征,这个名字

一旦被提到、暗示、唤出、诅咒,

那就是(就会想到)此人。

神或者圣人,作为整体性存在,

本不该有名字,也不必有名字。

但是为了区分这个神那个神,或者

为了区别性求助,人们也给他们标注了

名字。但你若真的唤他,求他,

他并不应你。人和神的对话何其困难,

人生来学习语言,受制于语言,

语言属于每个人,也不属于每个人,

创造语言的诗人也不例外。而神与神

的交流并不使用语言,也不会低级到

学习语言,他们有权利保持沉默。         

         

         

看到沙滩上的贝壳想到的……         

         

关于这一生,我太想知道一个结果了,

所以总想把它尽早过完。

别人的人生是不可借鉴和复制的,

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不要试图从一本书里读到结果,

试图告诉你结果的书也不值得一读。

——经过长久地观察和思考,

人生可以留恋的东西实在不多,

太长的寿命只会徒增烦恼,

现在的每一天更像是余生的每一天,

也谈不上珍惜,只是不想有太多

浪费而已。所有的幻像都是经验。

就好像火焰产生光芒。即使火焰熄了,

光芒也是慢慢从身体上消失。

 

 

铁木真         

         

铁木真坐镇在蛛网中央,每一方边陲小镇的

每一次触动都通过蛛丝传输到他的

中枢神经。他有能力吃掉每一只苍蝇

每一只蚊子每一只蠓虫。统治这偌大的地方,

他不会法老的咒语,不会藏密的真言,

但是他会释放独门的毒素。他不担心

世界的风雨飘摇,每一次他都会

重新结网。但是他惊惧于每一片树叶,

整个元大都都战战兢兢,说不定

哪个秋天就会结束他的统治。

 

 

我母亲的奇迹         

         

我母亲又是整夜没睡,这样不眠的夜晚

不知持续了多少时日,多少年。

她昨晚又是为了缝衣线没有锁扣

而懊恼。缝完了最后一针,第一针

的地方重又裂开来。这简直是个奇迹,

我为她感到欣喜。她十二岁时常犯的毛病,

竟然在八十岁时还没有治愈。

 

 

写作的恐惧         

         

“任何有本事撑过童年的人,一辈子

都不缺少题材可写。”——做了诗人以后,

我才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我就要出生时,柴门外一直蹲伏着

一个影子,没有任何声响,

直到传出我的第一声啼哭它才离开。

虽然此后它再未出现,但我一直

生活在这种恐惧里……

——任何有价值的诗都充满了恐惧。

首先,诗人只为自己而写,

而非世界或时代。他往往使用第一人称。

其次,诗人充满神性。一个有神性的人,

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任何一种

阅读和阐释都会使诗人不知所措。


 金辉,当代诗人。出版有诗集《隐身志》,现居沈阳。

重返湖心岛
诗歌自留地,文学养心城。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