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门
——悼亡父
我用两只手 打开
两扇门
我的两只耳朵 听到
两声“呀——呀——”
是木门。父亲打开它们的时候
是他一天劳碌的开始
那一道道的木纹
和他额上的皱纹多么相似
我用两只手 打开
两扇门
早逝的父亲把两声叹息
藏在门里
2002/05/30
我的第一笔稿费
那是1995年,稻谷初黄的秋天
虽然只有八块钱
但让我和母亲高兴了好久
她说,可以割上一斤半猪肉了
如果割肥一点的五花肉
那就可以割两斤
她说,没想到你写几个字
就能抵上我帮别人挑沙子
一天的工钱
那时,父亲死去不久
微笑第一次爬上母亲的黄脸
她在田野里,重新给生活算上了账
海 参
今天,我去海鲜市场
见到了海参
想起了我的父亲。
以前,他逗我
“发财了怎么孝敬我?”
我在看《动物世界》
海参躺在美丽的海底
随口说:“请你吃海参。”
他幸福地咂着嘴。
他在95年去世,一生
没有吃过海参
死时还穿着膝盖处磨破的裤子
那是他一天天跪着
锯竹子磨破的。
海参,和他咂嘴的声音
成了我怀念中永远的遗憾和痛
——父亲,我买下了海参
怎么做一道菜给您?
2003/08/26
那时花开
在深夜的街道上,我不会独自行走
路灯会把我的影子拉长,我的孤单在那上面
我不会打扰聚向灯光的飞蛾
如果我爱,它们小小的身体要的不会比我更少
在街道边我曾有过深深的吻
迎面而来的大巴闪亮的大灯一直
照进我的现在
那时我怀有青春的力量
我的爱光明,纯洁,不懂得遮掩
在深深的林中
我想去深深的林中
除了青草,没有人知道我走过哪条小路
在那里,我像树木一样生长
和所有的爱隔着距离
和一切的恨都不纠缠
宁静会引领我只经过它自己的夜晚
高高的天空,没有人在那里
也没有深深的过失
没有火车奔驰
没有酲亮的铁轨在陡坡上消失
在深深的林中
只和那么多树叶在一起,和
缠绕的根
真 实
夜深了。窗帘早已落下,把我们
与窗子之外的一切隔开。现在,睡眠是
另一个世界
亿万年以来
天空只把最年轻的,充满活力的星星给我们看
而在黑暗中,它也会露出倦态
也更接近于真实的我们
汽 车
他在拆汽车, 拆了很久很久
他有很多汽车。他以前以为
这么多汽车拆也拆不完
这个黄昏,他终于拆完了
没有一点兴奋,妈妈还没有回来
他开始组装汽车,那么多小螺丝钉
他慢慢地拾起来
“这一颗是你的,
这一颗是你的。”
好像幼儿园的阿姨分发糖果
现在他不上幼儿园,他在家
他的家,黑乎乎的
外面高楼上的窗户
一扇一扇都在亮着
他把一辆辆汽车都装好了
妈妈还没有回来
他拾垃圾的妈妈
还没有回来
2004/01/30
林间空地
随便坐下来,林间空地
像一块只属于我的地毯
草坪柔软而洁净
天空镶满了树叶子
远近的高楼,都成为了
淡淡的背景
那些行人,步履匆忙
隔着树林,谁也不会去关注
一个席地而坐的男人
其实,我只想在繁冗的事务间隙
喘息片刻,在这
不多不少的十来分钟
变作一棵小草,隐没下来
和世界捉会儿迷藏
树 阴
我们坐在树阴下
我们的影子
躲进树的阴影里
分不出来。
偷吻了她一下
她假装没有反应。
树叶子在摇
风也没有说一句话。
两只蚂蚁
那一天,阳光太多
食物太少
而你来得让我毫无准备
虽然我很高兴
陪你在一棵大树下面
转了三圈
你走后,我弄了一点红糖
一天溶化一点点
现在就剩下我这颗心那么大小了
你什么时候再来
即使暴雨来临,我都不会搬家
我和我的红糖
一直等到你出现
拉线开关
老家的灯还是拉线开关
似乎十几年没有换过
记得有一次夜很深了
我起来撒尿,一拉
绳子就断了
那灯就一直亮着
我在床上看着灯一直在亮
那时光,寂静而荒凉
默默地流着,无可挽留
无可阻挡
冬天的九个瞬间
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弯腰
去捡地上的菜叶子
她的小女儿,总是
先比她捡到
一个袖着手的女人站在
一把靠背椅的旁边
她那写着“三元理发”的椅子
被风坐着
一个卖烤红薯的女人数了数
手中的几张钞票
然后递给小凳子上
写作业的儿子,让他再数数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飞快地
跑上马路,敲了敲
车玻璃,又看了看
红灯
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
她的校服有点脏了
她面前的那张纸
我们都知道写些什么
一个白头发的男人
蹲在路边,给一条条树
刷上石灰浆,没有刷的
一直排到路的尽头
一个在电话亭打电话的男人
旧西装抖动了一下
他把右手的电话交给左手
抬起右手,抹去泪滴
一个个子不高的小男孩吃力地
把一桶裁得整整齐齐的甘蔗
抱上河堤,然后小心地问
围在一起打牌的男人们口不口渴
一个瘪着嘴的小孩子趴在
麦当劳的窗户上往里看
他通红的小手,攥着
一张小纸币
2004/02/09
我怕的人
以前,我只怕我爸
他对我很好
也很暴躁
常打我
我怕他,又不敢反他
1995年,他死了
我16岁
一下子长大了
但发现我怕的人越来越多
我有点排斥想念我的父亲
怕在梦里看到他黑头发里的白发
怕看到他粗大的指头
怕看到他一声不吭俯身锄地的背影
怕他在风中摇晃着咳嗽
怕他骑着一辆破车到学校来
在窗户上头勾勾地看我一眼
又走了
他走了
我最怕的人
要是他还在
我对这个世界一定
不会那么恐惧
2004/11/06
有一次,我怀疑风只是为草而来
有一次,风吹过我的头顶
头顶上,一朵朵白云
一动不动地
风吹过那些站立着的山峰
它们一动不动地
吹过一动不动的老牛
风吹过我脸旁的草
只有它们摇了摇
我躺在草丛里
看着牛用舌头把草卷进
嘴里,慢慢地咀嚼
那时候时间特别慢
风急匆匆地吹过去了
我站起身来,身边的草
少了一大块
2004/11/14
鼠 疫
一只小老鼠,在墙角竖起它灰色的耳朵
这是一只城里的老鼠还是乡下的?
我站在它的面前。它已无路可走
它的鼻子在颤抖,而后这种细微的恐惧
蔓延到了尾巴
它眼睛里贫寒的水,似乎泛起了波澜
一漾一漾地,把那种细微的恐惧
传染给了我
我们都是弱小的、在都市的角落
寻找一点面包屑,幻想一盏街灯可以取暖
2005/07/24
长布村
石坑墟于长布村西北,10里
石马墟于长布村西北偏北,18里
黄陂墟于长布村正北,20里
石正墟于长布村东北,23里
大柘墟于长布村东北偏北,40里
龙虎墟于长布村正东,12里
大坪墟于长布村西南,30里
车子排于长布村正南,16里
外婆的一生,除了在山野田地
和锅前灶尾,基本上就是行走在
这些墟场之间,和她的鸡蛋茶叶
咸菜草药生姜南瓜稻谷包粟
以及她的关节炎和头晕症
县城于长布村何方,外婆并不知晓
她听人说走路要一天,坐车要好几块钱
外婆去县城的那天,月朗星稀
灵车悄悄驶出石坑墟,驶入龙虎墟
驶入大坪墟,然后驶进城北
驶进火葬场,送她的人都睡着了
安安静静地抵达了城里
2005/11/03
鱼 影
一缸小鱼,陆续死亡
只剩下这最后的一条
差不多被我遗忘
在夜里,它弄出一点点小小的声响
惊醒了我,我从被窝里探头窥视
冬天的月光,从贴了瓷砖的地板上反射
我看见鱼缸里那小小的黑影
发出隐约的光芒,燃起又熄灭
夜晚如此静谧
生命如此简洁
2005/11/18
东莞秋晨
又是大海的波涛,翻卷出他的睡梦
似曾遗忘的:礁石、航船、星光的夜
这些,一同走向他的清晨
仿佛不再是异乡,窗外杂乱的楼群
挡住了阳光。不再是一张旧沙发
散落着衣服和报纸,他庸碌的生活
仅仅是记忆的一点浪花,就打湿了
他的脸颊;呼吸变得干涸
他有一对隐形的鳃,和一颗海蓝的心
却只能别无选择地陷入这钢铁的丛林
2006/09/05
植 树
终于找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开始挖坑、从远处挑来溪水
有人扛走了树苗,也没人管他
我们接着开始培土,把每一个空坑掩埋
然后浇水,踩实泥土
扶着铁锹合影留念
在旁边插上“XX植树纪念”的牌子
返回的途中,迎面走来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他扛着锯子,和我们擦身而过
我们都露出狡黠的笑容
走在各自的路上
2006/10/10
狩猎者的后代
我们都是狩猎者的后代
我们的祖先,后来做了农夫、渔夫
做了手艺人,做了脚夫,做了车把式
做了奸商,做了盗贼,做了官兵,做了刽子手
做了政治家,狩猎的对象变成了:人
我们都是狩猎者的后代
我们的祖先,使用石刀、石斧
使用木棒和简单的弓箭
后来使用铁刀、铜剑、长矛、强弓硬弩
红缨枪、手枪、步枪、机枪、冲锋枪
大炮、坦克、装甲车、战舰、航母
核潜艇、原子弹,瞄准的对象变成了:人
我们都是狩猎者的后代
我们的祖先,在一幅壁画中描绘过
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十几个男人把一头牛掀倒
后来,有个将军在二战的捷报中轻描淡写地写道:
大获全胜,击毙3000,俘虏800
吾同树,本名曾桓开。1979年出生于广东梅县石坑镇长布村。1995年开始写作。2005年毕业于暨南大学。在《诗刊》《星星》《鸭绿江》《北京文学》《作品》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2008年8月1日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