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记忆
狭窄的街道自记忆深处显现——
让它做这首诗的深喉吧——
炼焦厂上方浓密的灰色烟雾
仿佛一座火山将火星投进天空,
偿还着所欠星星的债务。
我的街道:两个薄嘴唇的
骄傲的老处女,——幸免于西伯利亚
和斯大林;一个年轻演员,渴望着出名,
还有教授G,在华沙起义中失去了一只胳臂
空荡荡的衬衫袖子似一片风帆。
我还什么都不懂,无事发生,
除了战争或对犹太人的大屠杀。
冬天阴沉的雪潜伏在屋顶,
警觉如印地安人,担心着春天。
假期到了,一只剥皮的橘子。
一个热切的教士在深红色的
新哥特式教堂里大口吞饮福音书;
哦,心灵里的心灵,基督受伤的胸脯。
感谢神在弥撒后赐予奶油松饼
帮助忘却一番拉丁文的拷问。
在营房新兵们正在训练,
我的一个朋友吹着小号
仿佛迈尔斯·戴维斯,只会更好。
年轻女士穿着宽大、
挺刮的裙子兜风。
丑陋的地球,被平展的、黑色的河流
切开,好象一个德国学生
颊上的结痂,
白天平静;夜里
就以两种语言低声哼唱,
我们也生活在两种习语中,
乏味的、妒忌的,难懂的黑话,
和一种属于伟大梦想的语言。
正午云的眼温和地
睁开,充满了泪水和光的眼。
夏 天
那个夏天多么酷热而潮湿……
白色天空悬在头顶,如马戏团的帐篷。
我和自己交谈,写信,
拨打冗长的号码。
天气多么令人窒息以致墨水
在自来水笔里干涸。鹰隼晕厥。
我甚至发了一封电报,邮局
打盹的职员带着惊诧受理。
喝醉似的黄蜂盘旋在餐桌上方,
方糖碎裂在黑咖啡里。
我漫游穿过小城,出于习惯、
绝望,我开始变得
深居简出。我和自己交谈。
机场,火车站,教堂
间或闪现在每条街道的尽头。
旅人们谈起火与征兆。
百叶窗锁上了,边境关闭,
唯有云团偷偷向西。
天气多么酷热,铅
从彩画玻璃窗上滴落。
我读一首写于
千年前的中国诗。
作者叙说着
整夜打在他行船
竹顶上的雨,
和最后安顿在
他心里的和平。
只是巧合么?
也是十一月,满天迷雾,
沉沉暮霭。
只是偶然么?
另有某人生活着。
诗人们将重要性
归之于奖项和成功
而秋天周而复始
从骄傲的树上撕去叶子
假如还有什么留下,
唯有雨在诗中
轻柔的低语,
既不快乐也不悲伤。
唯有纯粹,无人看见,
当夜,光和影
匆匆曳着神秘
暂时忘却了我们。
论游泳
这国家的河流甜蜜
如游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在黄色的
大篷车上向西漂游。
小小的乡村教堂
保持着它织物般的寂静
那么精致而古老,似乎吹口气
就能将它撕破。
我爱在海里游泳,大海
不停地自语
以一种浪游人的单调,
他不再记得
在路上究竟已有多少时日。
游泳一如祈祷:
手掌合起又分开,
合起又分开,
几乎没有终止。
仁慈的修女
那是童年,再也不会回来——
浆果是那么黑连夜晚也嫉妒;
纤细的杨树升起在狭窄的河边,
仿佛仁慈的修女却不惧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能看见一条小街两棵树,
但我也可以是皇帝并快乐地倾听
仿佛我的无数大军在咆哮,
被征服的土耳其旗帜在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树叶,六月里
第一颗草莓留在嘴里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煮正宗的咖啡,
在教堂年老的神父对骄傲宣战。
每当见到有人受穷我的心就痛。
蓝和黄的国家生活在地图册里;
大国吞并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一动不动的鹰、斑马、
长颈鹿,优雅得使人屏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积尘的架子上
一罐罐发粘的糖果高耸而立。
打开窗户就有深红的蛾子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并开始懂得
林中的孤独,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叫着,
栎木枝吓人地发出嘎吱嘎吱响。
我读关于骑士的故事、俄罗斯民间传说
和显克维支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了一座磨坊模型,
它在山中的溪水里迅捷地转动。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喘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将城市融化仿佛冰淇淋。
浆果是那么黑……苦涩的枫树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日子。
休斯敦,下午6点
欧洲已经睡了,在一件由边界线织成的粗糙花格子 织物下
在古老的仇恨下:法国舒服地依偎着
德国,波斯尼亚在塞尔维亚的手臂里,
孤独的西西里在蔚蓝的海域。
此刻,这里才入夜,灯已点亮
黑色的太阳迅速地暗淡。
我是孤独的,我读一点点,想一点点,
听一点点音乐。
我之所在,有友谊,
但没有朋友,有魔力生长,
但没有神奇,
死者,放声大笑。
我是孤独的因为欧洲睡了。我的爱
睡在巴黎郊外一间高高的房子里。
在克拉科夫和巴黎,我的朋友
跋涉在同一条遗忘的河流。
我读并思考;在一首诗里
我发现这样的句子:“总有一些可怕的打击...
不要问!”我不问。一架直升机
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诗歌召唤我们来到更高处的生活,
但低的一切却同样富于雄辩,
比印欧语言更有颤音,
比我的书籍和唱片更强有力。
这里没有夜莺,没有画眉鸟
悲哀甜蜜的啁啾,
只有反舌鸟惟妙惟肖地效仿着、
模拟着每一种声音。
诗歌召唤我们走向生活,鼓起勇气
面对生长的阴影。
你能平静地凝视大地
像一位出色的宇航员吗?
出于无害的懒散,书籍的希腊,
和记忆的耶路撒冷,突然出现
一首诗的岛屿,无人居住;
某一天,会有一个新的库克发现它。
欧洲已经睡着。夜的野兽们
哀恸、贪婪,
游走,伺机杀戮。
很快很快,美国也将睡去。
我曾走过这中古的小城
我曾走过这中古的小城
在夜晚或黎明,
我还年轻或已太老。
我没有带表
或日历,唯有固执的血
测量这无尽的广袤。
我可以开始生活,我的
或不是我的生活,直到结束。
一切似乎容易,
公寓窗户半敞着,
其他命运也半开。
那是春天或初夏,
墙壁温暖,
空气如橘皮柔和;
我还年轻或已太老,
我还能选择,我还能生活。
李以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