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诗首先是说话,是表达,这就要求“可以理解”,不能“自说自话”。
2.
米沃什反复表达过一个意思:衡量一个人的水平要看他最好的作品。我以为,看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也是。
3.
我自己有过无数这样的经历:某个人(比如蒲宁),从第一次读的时候就没有觉出好,但是我并不会就此得出死不悔改的结论,只会怀疑自己运气差。我不相信一个举世闻名的人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事实上,往往在许多年过去之后,突然读到他一首令人心动的诗。心动是我最直接的标准,无感是我最直接的拒绝——我虽然不是那么麻木,但是也不能保证自己时刻都是警觉和敏感的。
4.
我一直觉得,读伪诗与劣诗,激发的是愤怒,我也许不对,却是真切的反应。遇到好诗能读却不读,则不仅是遗憾,也是悲哀了。
5.
诗分三种。第一种,用手指写的“诗”,不经过心脑。这种其实很普遍,典型的特征就是混乱的语言堆砌,跟幼稚儿拿着笔在纸上的乱画差不多。第二种,用脑写的诗。也很普遍,看得出一定的智力含量,但是没有心。第三种,用心写的诗。很罕见,但是见到了就令人难忘。吾同树属于第三种。他的诗歌写作与心思情思已经合一,但是他弃世了,他是未竟之才。这是一个悲剧。
6.
在梦里的时候,人是最真实的。你的欲望,你的爱恨,你的焦虑,你的恐惧,你的埋藏得最深的、掩盖得最无迹可寻的一切,都在梦里得以找到暴露的机会、表现的形式。
7.
大自然是古典的艺术家,梦是现代的艺术家。
8.
有些地方的诗人是艺术家,有些地方的诗人是名利之徒。要认人,不要认帽子。
9.
跟吾同树比较起来,许立志的诗写得更为坚硬,也更多悲苦。他们应该属于同一代人。但是他们两人的个性气质显然区别很大。吾同树天性开朗、热情外向,天真而敏感,柔软细腻而不乏忧郁,加之善长自嘲的幽默,性格要立体多样许多,许立志则更多悲情,外表文弱而内心坚定,宁折不弯。前者于阴暗处也在寻找发现光,将荒诞稀释为玩笑,后者则从光也看到阴影,于寻常处看见荒谬。他们都是人诗合一的典范。这样的人,都是难容于世的,如果他们都多一些耐受力,断不至于过早弃世,他们都是未竟之才呵。
10.
隐喻分两种。第一种来自实有,如夫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只需要说出,待读者领悟。这是观察,是发现,是不以目视但以神遇。第二种来自想象,来自创造,来自发明,如“以水枪射击太阳”。虚拟之中其实也有实在,不是凭空而来,也是有感而发。现实仍然是想象力的跳板。
11.
对照聂鲁达,帕拉的反诗歌反在哪里呢?没有什么是反诗歌的,所以不如听取帕拉自己的箴言——反诗歌就是返回到诗歌根子的诗。诗一直存在,一直都在那里,如沉默的根期待着你的返回。在外面,在泥土底下,它也一直在重新出发,重新返回。我几乎可以想象,在一片伪诗的包围圈里,诗人愤怒了,大声疾呼,反对诗歌! 帕拉这样喊过,贡布罗维奇也这样喊过。这是个性的证明,是天才的呐喊。也许,还有一点——天才的不甘寂寞(这是天才最容易被庸人模仿的一点)。没有什么反诗歌,只有回到根子的诗。帕拉和聂鲁达是同一个人,诗歌以不同的化身同时出现。
12.
我们不知道何为有骨、有风骨,但是我们知道那样的人,你不能收买,也就是说,甚至无法对他进行精神贿赂。
13.
我所理解的先锋,是独立,是逆行,非趋炎附势,是自由自在,而非故步自封,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志气,也是独自建设,忍受寂寞、误解和击打。跟着流行跑,算哪门子的先锋?四处讨好、特别是两面讨好,算个鸟的先锋?打打杀杀欺师灭祖是个鬼的先锋?
14.
人们经常把我看做疯子,这我不在乎。然而有一个疑问却久久盘桓在我心底,这就是:癫狂到底是不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显现呢?——折磨爱伦·坡的问题实际上也折磨我很多年。现在我的回答是:不是。清明的理性才是最重要的。它既是哲性,也可以属于诗性,后面这一点,很多人不懂。其实我也懂得太晚。
15.
小学这个东西,其实也可以做成大学,且不论识字胜于明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总是可以甚至必然的,全赖如何去做。诗歌这么个东西亦然。如果它不能跟历史哲学沟通,我总觉得少点意思。
16.
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这个东西是存在的。周国平不满意翻译成这样,他翻译为强力意志,如果把权力作为强力的隐喻或者象征去理解,则又是可以的,权力是强力的具体化,最经常普遍的体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