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金辉的诗(3)

文摘   2024-10-18 07:07   湖北  

   疫中杂俎(节选) 

 

1. 

早上五点,去社区参加第四轮核酸检测,

队伍已经甩出了两个“U”形。好像

没有认识的人。地砖上已经划好了

间隔线。白线的旁边标注了数字:

0101010101……

好像排队的是一堆计算机代码。 

 

2. 

早晨起来,吃过降压药后忽然觉得天上的

月亮很大。此时去非难诗歌显然是

不合适的。在“大美”和“小美”之间

取舍,始终是诗人面临的难和惑。

有人说读书,有人说走路。《道德经》有言: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4. 

入夜。鲁迅家的院子里,从左向右数

是两棵枣树,从右向左数也是两棵枣树。

从阳台走到厨房是十四步,从厨房

走回来也是十四步。自由扩大了七倍。

试着以什么拯救什么本身就是个妄念,

即使与人轻语,也须十分放胆。 

 

7. 

读经的时候,书房里最后一块冰也化了,

但是它以液体继续存在。爱因斯坦

相信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神”是一个

相当宽泛的概念,有所指又无所指。

艺术的佳境也是通神,但它不到哪个

具体的神那里去,它去的是生命的尽头。 

 

 

      重访出生地

 

所有的儿子都会想起他的母亲,不仅仅

是思念,所有的诗人还会赋予她

母性的光辉。但是对于我这个背叛了

人类的人来说,这比说服上帝,

让他信我一次更难。恰恰是她,

她伸出的剪刀制造了我的第一道创伤……

 

 

            聚 

 

1935年的老奉天,街头还随处可见风化的

青砖城墙和黄泥堆起来的小平房,

钢筋水泥和彩色涂料还是若干年后才有的。

大概是那年春天,作为舶来品的达达主义

和后来的超现实主义艺术运动像春笋一样

在这座快要风干的城邦里开始萌芽。

诗人,莫名的艺术家,几个画家,所谓的

电影家,还有几个头上抹油的什么家,

经常到回回营一带的清雅轩小聚,

吃茶,喝酒,阔论,带几首诗或者小品画

供人品评。其中常去的不过五六个人,

还有我。但是这个沙龙仅仅热闹了

两个春天一个秋天,就被零星的枪声冲散了。

刘俊达忽然去做了厨子,在他爷爷的

餐馆里学习掌勺。穆有发拉起了黄包车。

李品好像去做了账房,没了消息。

还有几个远走他乡的,报端上再无姓名。

最好的黄光启当上了卖肥皂的经理。

我应该庆幸,那时候没加入任何文学组织。

 

 

     我认识一位校对员

 

康德说:“我们所有的知识都始于感性,

然后进入知性,最后以理性告终。”

我认识的一位校对员却不这么认为,

他已经在一家文艺类出版单位

干了三十多年。他的主要工作是进行

最后一次,也就是第三次校对。

他通晓汉语言的全部文法,

按照政治永远正确的原则,他已经

无需再去参看原稿,他只需要

按照自己的理性来判断对还是不对。

“没有比理性更高的东西了。”

但是为了获得更高的理性,

他每天都要通过徒步来获得它。

 

 

            民间故事

 

从前有一户穷苦人家,老两口劳碌了半辈子

只延续下一支香火。等儿子到了娶亲的

年龄,好容易才说了一门山里的媳妇。

新媳妇过门后,见家里没有镜子,就到

井沿上去梳头。谁知道井里竟有一只

千年老鳖,老鳖正是饥饿的时候,就把

新媳妇给吃了。隔年,老两口又给儿子

娶了一个新媳妇,这个媳妇去井沿梳头的时候,

又被老鳖给吃了。大概七八年的功夫,

老鳖一共吃了五个新媳妇。到了十年头上,

老鳖渡劫成功,心怀感恩,把五个媳妇

一下子又还给了老两口的儿子。一家人

终于团聚,但是比从前更加穷困了。

实在无奈的时候,老两口和他的儿子

就按照时间顺序杀一个媳妇充饥。

 

 

          大年夜

 

白日晴暖,一片片白云漂浮在天上

据说一片白云的重量足有

数百吨,相当于飘着百十头大象

天黑以后就是大年夜

清冷的餐桌中央却只摆着一碗煮白菜

那是我经过长久地思虑

放下以往所有沉重的包袱之后

唯一能端出的一点儿心得

 

  

         野蛮行径

 

我见过的最大的野蛮行径

是荒郊野外,野生野长的五棵桃树

从辰戌丑未申五个方位上

活活绞杀了一棵已经

碗口粗的松树。烈日下

枯枝上,至今还悬着几枚不知

何年何月的瘪松果

只是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啃那些骨头

 

你吃了吗?那些酱的或者卤的

猪蹄和棒骨

这是春节期间餐桌上

必不可少的菜肴

我们吃它是因为吃了吉祥

即使满嘴油腻

也算是对自己的祝福

你看,那些猪蹄是锯断了的

那些棒骨是敲折了的

没有一根是完整或者笔直的

有时候,我们厌恶自己

仅仅是因为,不能

按照自己内心的价值观活着

 

  

         晚期癌症

 

我们单位从劳务市场雇了一位保洁员,

四十几岁的一位女同志,

走路轻快,干活也麻利,

很快赢得了楼层里一众人等的好感。

但是前一阵子我忽然察觉

她变得极卑微起来,进出各屋总是唯唯诺诺,

因为一点小事儿而道歉半天。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不来了。

办公室的人说她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

早期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

但是没治疗,就这么一直等着,

直到晚期,已经不能再治。

她还说,死是一件很羞愧的事,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乾 

 

我忽然知道:不是桃树林里起了风,

而是整个世界都起了风。

风吹着万物,也吹着树木和我。

整个世界啊,疯狂又动荡。

只有掩映的毛桃一动不动,

——它有自己的乾坤。

 

 

           传 

 

如果从出生那天开始,一直写到死,

那么六岁以前,他几乎完成了

一辈子所有的创举。一是学会了直立行走,

此后,他从未匍匐或者下跪。

二是学会了一种语言,在上帝尚未第二次

变乱人们的语言之前,他一直

保持自己的本心,说本心该说的话。

此后的几十年,几乎不值一提。

 

 

         疫情之下

 

三奶奶可不管什么疫情不疫情的,

照常每天吃肉,只要有肉吃她就每天都快活。

虽然街上的气氛有点紧张,

儿子和儿媳妇还是紧着老太太的

这张嘴,得空就偷着到镇上买几斤肉备上。

这会儿,刚吃过几片肥肉的三奶奶

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远处的大喇叭,

回头跟唯一的孙媳妇说:这喇叭

八成有四十年了,我当姑娘那会儿就见天响,

动静还是那么大,可那挂喇叭的树啊,

自打我嫁过来,不知道换了多少棵了。

 

  

        寻找博尔赫斯

 

图书馆儿童阅读区里坐满了孩子,

他们中必然有一个是童年时期曾经住在

赛拉诺大街的博尔赫斯,

只是现在还未显现。

——许多年来,就是这样,只要

一有时间,我就在图书馆里寻找他。

从一座图书馆到另一座图书馆,

大大小小,我已经走遍了

这个城市十几个图书馆。

每个图书馆都有着属于自己的

独特的气息。如果走遍整个省份,

套用哈姆雷特的那个说法,

一千座图书馆里就会有一千个博尔赫斯。

有好奇的、也有热心的人,

知道了我的意愿后也加入进来,

只是他们不如我这样恒一。

总会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也是

我想知道的,只是现在年纪大了,

懒得再去深究,我只想继续找下去。

在我感到迷惘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有人给我看了托卡尔丘克的一句话:

“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监狱中。”

他的意思是说让我去监狱里看看。

 

  

        和霍拉斯抬杠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九年——

“作家应该将已经完成的诗作搁置九年……”

霍拉斯如是说。更长些或者更短一些

不可以吗?也就是说我二十九岁的时候,

应该回头看看二十岁时写下的东西,

或许已经不值一提,或许依然还可以。

但是在我死前九年写下的东西,

恐怕再无机会回头看看,毕竟它搁置得

太久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直到那时才能判断是否值得公开出版。”

一想到出版,就让人联想到那顽固的

审查制度,只是一两个或者三四个人之间的事,

他们首先判断你的诗是否政治正确,

其次是判断你的诗是否赚钱,

和内容正确比起来,赚钱才是最主要的。

为此,我宁愿我的诗搁置九十年。

 

         

       创造及其所创造的         

         

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

都是用外语写成的,

而他的母语

只是一个小语种。

在任何高谈阔论

面前,唯有沉默。

 

         

            诗          

         

诗人突破自己的诗艺,或者说突破自己,

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思想上的突破,

另一种是使用另外一种语言,一种不同于母语的语言。

 

 

         在女装专柜

 

我需要一套正式点的,价格稍贵点

的女装,给我的母亲。

“那她身高多少呢?”女店员问。

“她躺着的时候应该是一米六五。”我说。

“哦,那M号的或许合适,

她肤色白吗?还是偏黄?”

“她化了妆,应该很白,我想那时候她适合

颜色深一点的,也显得庄重。”我说。

“这件黑地绣花的可以吗?

大红的牡丹,很喜庆,今年新款。”

“不,她已经不需要喜庆了。”

“哦,抱歉,这里还有几件刚到店的

夏装。先生,您母亲是想现在穿呢,

还是等着冬天穿?冬装五折。”

我说:“谁知道她是夏天死还是冬天死呢?”

 

         

            星巴克         

         

据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星巴克,

唯独这个男人只有一杯咖啡。

据说每个星巴克都有一杯不同的拿铁,

每个咖啡师都有自己的手艺,

唯独这个男人只喝自己手中的那杯。

据说每个喝着咖啡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唯独这个男人只是喝着咖啡。

事实上,每个喝咖啡的客人都会低头

看自己的手机,或者电脑,

唯独这个男人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

只是喝着咖啡。

据说每杯473毫升的咖啡都会在

一分钟后挥发掉3毫升,在20分钟后

被全部喝掉,或者端走,

唯独这个男人的咖啡始终是满的。

 

 

          好看的女人

 

快要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

人群里只有个子高高的女人

才吸引人多看几眼,如果恰好

相貌姣好,那就更应该多看几眼,

虽然我会为此感到不好意思。

二十岁的时候我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直觉得画片里的女人才好看。

但是现在我改了主意,虽然我已经

五十了。这个年纪的人一旦

认定的死理,即使到了八十岁

也不会更改。我依然会认为:只有

个子高高的女人才好看。

 

  

             动 

 

在价钱合理的条件下,王家庙村的

成片小平房终于开始拆迁。

推土机和挖掘机进场那天,

庙里的唯一一尊地藏菩萨也被请上了

大卡车,刚刚还有些兴奋的人群

不禁开始为菩萨的命运感到担心。

 

 

              花          

         

“情人节”的一大早,雅萨朵就到了店里,

一年当中也就这一天能多挣点钱。

北方的天气冷,人缺少浪漫,实在是

不适合开花店,再加上一年五万的租金,

压得她好几次有了出兑的念头……

鲜花多是顾客前几天预定的,这部分

要提前修好枝叶,配上合适的包装纸,

再捆扎好等人来取。当然也有

一些临客,突然买上几朵十几朵应急,

还有“情人节”第二天来买的,

所以她要多备上一些常见的花。

偶尔也会遇到第二天来退花的,或者是

没送出去的或者是拿来换钱的,

她会选择性地低价回购一些。

临近晌午,正给一位小伙子包玫瑰的时候,

进来一位穿羊绒大衣的女士,

虽然敷着粉,身材也没走样,雅萨朵猜她

也有六十几岁了。看了一圈后,这位女士

最后选了六枝非洲菊一枝天堂鸟。

打包装的时候,雅萨朵打趣地跟她说

您这年纪还浪漫的真是少见啊。女士好像

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送给老头子的,

已经死了六七年了……


   金辉,当代诗人。出版有诗集《隐身志》,现居沈阳。

重返湖心岛
诗歌自留地,文学养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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