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歌
一天夜间我成了百万富翁
多谢一局台球让我细细观看
一面或凹或凸的哈哈镜中的形象。
我觉得是了不起的成就
如果发明出一具双层底的棺材
让尸体可以向另一个世界探头。
我的眼睛睫毛都几乎晒黑
在这荒唐的赛马场上
骑手们在那里摔出驮鞍
跌落于千万的观众中间。
因此创建什么东西也是合乎情理
让我可以安安逸逸地生活
或者至少可以让我去死。
我敢肯定我的双腿发抖
梦里做着自己脱牙落齿
还总是在一些葬礼上迟到。
王央乐 译
钢琴独奏
人的生活已经仅仅是远距离外的一次行动,
一只杯子里面闪闪发亮的一点儿泡沫;
树木已经仅仅是兴奋激动的家具,
不过是几件永恒运动着的桌;
我们自己已经也仅仅是一些生物
(就像上帝本身不是别的就是上帝而已)
我们说话已经不是为了让人听见
仅仅是为了让其他别的人说话
于是回声出现在产生它的声音之前;
我们也许已经得不到一团紊乱的安慰
在一所打着呵欠刮着风的花园;
一副恰恰在死前就拼成的游戏拼图板
为了以后能够安安静静地复苏
就在它过度地习惯了女人的时候;
地狱里也已经存在着一个天空
因而让我也做一些事情吧:
我要用脚踏出一阵阵响声
我要使我的灵魂与她的身体相逢。
王央乐 译
想象的人
想象的人
住在想象的河边
想象的屋子里
周围是想象的树
想象的墙
挂着想象的古老图画
补不好的想象裂缝
露出想象的世界
在想象的地方和时间
发生想象的事件
每个黄昏——想象的黄昏
爬上想象的楼梯
走出想象的露台
看想象的风景
在想象的小丘之间
有一个想象的山谷
想象的幽灵
走过想象的小径
向想象的夕阳
唱想象的歌
而在想象的月夜
梦见想象的女子
献出想象的爱情
再度感觉到从前一样的
想象的悲哀和欢愉
而想象的人的心
再度开始跳动
王央乐 译
毒 蛇
岁月漫漫,我曾固执地将那贱女人爱恋,
费尽心机,付出代价,受的嘲弄无限。
我昼夜奔波,为她的享乐打扮,
甚至犯过罪行,有过污点,
月光之下,曾做过鸡鸣狗盗之徒,
伪造信件,将他人的名声诋毁糟践,
她那一双销魂的媚眼,
曾使我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铤而走险。
在那卿卿我我的热恋阶段,
我们常常漫步于公园,
携手驾驶摩托快艇,
经常出入咖啡酒馆,
醉心于放荡的舞会,
直跳得彻夜不眠。
天长日久,我被她的魔力俘虏,
她常逼问我那薪水菲薄的工作,
追求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梦幻,
图谋将我的灵魂纳入她的轨道,
甚至将我最后的积蓄也勒索花干。
她严禁我与家庭保持联系,
还在报界挑起诽谤事端,
迫使我的朋友和我一刀两断。
她热衷于情欲,不给我片刻喘息,
她迫不及待地让我吻她的嘴唇,
毫不迟疑地逼我回答她的卑鄙问题,
总是涉及到人生与未来的华宴,
使我陷入精神失常的可悲境地,
我头昏、耳鸣、苟延残喘,
她却追求时髦的梳妆打扮,
竟然让我悲痛欲绝,将我抛弃一边。
此情此景延续了五年。
我们将精力消耗在公墓附近
一个圆形的房屋里面。
(有些夜晚,为喊打跳窗老鼠
我们不得不将蜜月中断)。
那条毒蛇携来精细的账簿
连我借她的一文钱也记在上面;
不让我用我赠给她的牙刷
指控我糟蹋她的豆蔻年华;
她气焰嚣张地传我出庭受审
限期之内必须把账还完
我无可奈何走上街头,靠施舍苟延,
栖睡在广场的长凳上面,
常被警察误认为是一具死尸,
在那落叶飘零的秋天。
幸亏这种惨状没持续多久
她在广场上将我发现
我躺在一家照相馆门口
有只秀手环绕于我的眼前
问我是谁的娇声回响在耳畔。
“你是我的爱。”我回答声言。
“我的天使!”她神经质地惊叹,
“让我再次坐在你的怀里!”
这是一次可纪念的相遇,
尽管满是不和的弊端;
“我在屠场附近置了块小地,”她呼喊:
“我想在那儿建座金字塔式的华寓
我们便可度过晚年。
我已结业,得到了律师学位,
还有一笔金钱,洋洋可观;”
“我们从事生产经营,亲爱的,”她又说,
“在那远离世人的地方颐养天年。”
她想从彼到此都是我的妻子
却在最可怕的困境中把我抛下不管
光阴荏苒,我的儿女已经成才
让我休息休息吧,我已疲惫不堪,
赐给我一口水喝吧,女人,
再给点吃的,我已气息奄奄,
咱们之间的一切已告结束,
我不能再为你效忠残年。
于凤川 译
幸福的日子
今天傍晚,我走遍
故乡寂静的大街小巷,
惟一的朋友陪伴着我,
就是暮色苍茫。
眼前的一切和当年没有两样,
秋天和它那朦胧的灯光,
已被时间掠走,
给它们罩上了凄凉的忧伤。
请相信,我从未想过。
重游可爱的故土,
可现在回来了,却不明白
我怎么会远离了家乡。
一切都毫无变化,
无论是白色的房屋或古老的门廊;
一切都原封未动,
教堂的塔顶上还有燕子的巢房;
蜗牛爬行在花园里,
青苔还长在潮湿的石地上。
谁也不会怀疑
这里是蓝天和枯叶的领地,
每一个事物
都有它独特美好的篇章,
就连那阴暗的影子都使我
仿佛看到了祖母的目光。
这都是值得怀念的往事,
伴随我度过了青春的时光。
赵振江 译
感谢生活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么许多
给了我两只明亮的眼睛,
每当睁开它们,便能分辨黑白
还能望到星空的深处,
在人群当中选中我爱的人。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么许多
给了我听觉去四处倾听,
日夜听到镣铐声、舞蹈、
锤声、机器声、狗的吠叫和暴风雨,
我爱人温柔的嗓音。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么许多
给了我舌头与嗓音,
用它们我的思想得以表达:
母亲、朋友、兄弟,还能指点
我爱人理想的前程。
感谢生话给予我这么许多
给了我双脚,走了这么多的路程,
到过城市,走过水潭
海滩、沙漠、山岭和平原
还有爱人的家乡,街道和庭院。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么许多
给了我一颗心,
当我看到人类智慧的结晶,
当我看到善良战胜邪恶,
当我看到爱人那双明净的眼睛
无比激动。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么许多
给了我欢笑和哭泣,
使我能够分辨幸福与悲痛,
由这两种感情组成了我的歌,
你们的歌儿也是如此
世上的歌儿都由幸福和悲痛组成。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么许多。
陈光孚 译
木乃伊
有一个木乃伊在雪上行走
另一个木乃伊在冰上行走
另一个木乃伊在沙上行走。
有一个木乃伊行过草地
另一个木乃伊与她同行。
有一个木乃伊在讲电话
另一个木乃伊在照
镜子。
有一个木乃伊扳动手枪。
所有的木乃伊互换位置
几乎所有的木乃伊都退下。
有一些木乃伊在餐桌旁坐下
有几个木乃伊递上香烟
有一个木乃伊似乎在跳舞。
有一个比其他木乃伊年长的木乃伊
把婴儿抱在胸前。
陈黎 张芬龄 译
这是遗忘
我发誓我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但至死我会称她为“玛丽亚”,
这并不是出于一个诗人的任性:
而是因为她身上乡村广场的气息。
那个年代呀!我像个稻草人,
她,一个苍白而阴沉的年轻女子。
某个下午放学
得知她的突然意外死亡,
听到消息我失望透了
为之流出了一滴眼泪,
是的,我这个健壮的人,
只流了一滴眼泪。谁信呢!
倘若这些人传达的消息属实,
那么我应当确凿无疑地相信
她死时眼里含着我的名字,
这件事情使我惊讶,因为
在我心里她不过是个好友罢了。
与她的交往局限在
一些简单的礼节性招呼,
只说过一些话,一些话罢了,
偶尔谈论过有关燕子的话题。
我是在老家认识的她(老家
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灰尘),
但在她身上除了多愁伤感
我从未察觉她将有其他的命运。
乃至我开始用“玛丽亚”
这个神圣的名字称呼她,
这件事情足够证明
支撑我的理论的准确性。
或许我吻过她,
但,难道不是人人都吻自己的好友吗!
尽管如此,请相信
我完全无意识自己的行为。
我不否认我曾经喜欢过她
那种空灵的朦胧不清的神态
一种给家养花增加光芒的
宁静的精神。
我绝对不能否认
她的微笑曾经的重要性,
也无法忽略她那连石头都
可以感染的气质。
另外补充:黑夜是她眼睛笃实的源泉。
但,即便如此,你们必须明白
我并不爱她
顶多是对生病的亲戚
所怀有的那种隐约不清的感觉。
但是,令我至今惊叹不已的是,
她临死前嘴上挂着我的名字,
这个即离奇又特别的事情,
她,完美无瑕的重瓣玫瑰,
她,曾经的确凿无疑的灯光。
那些从早到晚抱怨
无情世界的人们
是有道理的,他们很有道理
它不如一个停滞不动的车轮:
不比一个坟墓光荣,
不比一个发霉的树叶可贵,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包括观者镜片涂着的颜色在内。
今天是春季蓝色的一天,
感觉我将死于诗意,
将死于我不知如何称呼的
著名忧伤女子
我只知道她像个失控的鸽子
曾经穿越此世:
而我,无意中
如忘记生活里其他一切
缓慢地,忘记了她。
莫沫 译
金合欢
数年前我走过
一条长满了金合欢的街时
从朋友那里得知
你刚刚结婚。
当然,我说,
这与我无关。
然而,虽然我不曾爱你
——这你应当清楚——
每当金合欢开花时
——你相信吗——
我会有一种凄凉感
就如第一次得知
你与他人结婚了
这难过的消息
一种被在嘴里击了一枪的感觉。
莫沫 译
大叫的人
我有这种要大叫的疯狂冲动:
安第斯山脉万岁!
海岸山脉垮台!
理智飞出窗口
我无法阻止自己:
安第斯山脉万岁!
海岸山脉垮台!
四十年前
为了打破我小小的自我的外壳
我渴望高飞到地平线那边
可是我不敢
现在太迟了
我再也不打算去抑制。
安第斯山脉万岁!
海岸山脉垮台!
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我再也不打算去抑制!
安第斯山脉万岁!
海岸山脉垮台!
如果我的声带被割断
那当然就不是我的错了
(在这样事例中
声带可能会被割断)
那么,如果它们被割断,
那就意味着我真的有声带,
就意味着再也没有留下一线希望。
我是商人,
对落日冷漠。
一个穿着在细小飞沫中
分裂的绿色裤衩的教师。
我的现状是小资产阶级分子
我对落日的天空在乎什么呢?
可是我依然走到外面的阳台上
竭尽全力大叫:
安第斯山脉万岁!
海岸山脉垮台!
如果我在自然的花园中
掉了脑袋,就请原谅我吧
可是我必须大叫到死去:
安第斯山脉万岁!
海岸山脉垮台!
莫沫 译
小 猫
这只猫正在衰老
几个月后
就连它的影子
在它看来也像精灵。
它那带电的胡须
探测一切:
甲虫,
家蝇,
蜻蜓,
每一种都自有其价值。
如今它紧紧依偎着火盆
度过自己的时光
当狗嗅闻它
或老鼠咬住它的尾巴
它也不在乎了。
世界掠过它那半闭的眼睛
没有激发它的兴趣。
智慧?
神秘论?
涅槃?
当然这三者
都通常只是
一点点化为乌有的时间。
它的背脊呈现出灰白色
表明它是一只猫
它的地位超越善与恶。
莫沫 译
墓志铭
我是露西拉·阿尔卡亚加
别名加布里埃拉·米斯特拉尔
我先得了诺贝尔奖
之后得了国家奖
死后
依然惋惜
没得过
市政府奖
莫沫 译
快速列车
(圣地亚哥和蒙特港之间)
快速列车的火车头
在目的地蒙特港
它的最后一个车厢
在起点站圣地亚哥
这种列车可以让
旅客在圣地亚哥
登上最后一个
车厢的同时
到达蒙特港
旅客只需要
提着行李箱
从最后一个车厢
走到火车头
走完之后
旅客就可以下车
快速列车
在旅途中
一动也没动
注:此类直达列车只适合单程旅行
莫沫 译
阿基米德定律
一位国王在旅途中掉进了深井
无人知道如何救他
直到一名叫阿基米德的花童
建议在临近的湖里
挖一个通往此井的洞
结果,国王随着水位浮出水面
莫沫 译
过山车
半个世纪来,
对于不苟言笑的傻瓜,
诗歌可谓天堂,
然后我来了,
架起一座过山车。
如果愿意,你尽管向上,
要是你跌下去,鼻子嘴巴
都流血,你可别怪我。
得一忘二 译
最后的祝酒
管你喜不喜欢,
我们只有三个选择:
过去,现在,和将来。
甚至也没有三个,
因为哲学家说了,
过去已经消逝,
只属于我们的记忆:
已被扯掉花瓣的玫瑰,
没有另一瓣可摘。
这副牌里
只有两张而已:
现在和将来。
甚至也没有两个,
因为谁都知道:
现在并不存在,
而是以某种方式变成了过去,
也就是已经消逝……
就像青春。
长话短说,
我们只剩下将来而已:
我为那一天祝酒,
虽说它永不会到来,
可那是惟一
真正留给我们去把握的东西。
得一忘二 译
测 试
反诗人是什么?
是与棺材和骨灰盒打交道的人吗?
是不自信的将军?
什么都不信的牧师?
发现一切都有趣的流浪汉,
还包括衰老和死亡?
不可信的演说者?
在悬崖边跳舞的人?
一个故意装猥琐的
嗜血的小丑?
睡在椅子上的诗人?
现代炼金术士?
摇椅上的革命家?
小资产阶级?
骗子?
神?
乡巴佬?
智利圣地亚哥来的农民?
请在正确的答案下划线。
什么是反诗?
茶壶里的大风浪?
岩石上的一小块雪?
像萨尔维提拉神父说我的那样,
是高高地摞在屎上的盘子?
不会撒谎的镜子?
掴在作家协会主席脸上的
一个大巴掌?
(愿上帝拯救他的灵魂)
对年轻诗人们的警告?
喷气助动的棺材?
在离心轨道上运行的棺材?
烧着煤油的棺材?
没有尸首的殡仪馆?
请在正确答案后
打一个X。
得一忘二 译
宣 言(节选)
女士们先生们
这是我们最终要说的话。
是我们的第一句,也是最后的一句话:
诗人已经从奥林匹斯山走下来了。
对于我们的长辈
诗歌是一种奢侈品
但,对我们来说
它是必需品:
我们离不开诗歌。
与我们长辈不同的是
——我毕恭毕敬地说——
我们坚信
诗人不是炼金巫师
诗人是普通人
是砌墙的瓦工:
是个造门、造窗的建筑工。
我们使用的语言
是日常用语
我们不相信喀巴拉符号。
还有:
诗人存在
树就不会长歪。
这是我们执意传达的信息。
我们谴责持着造物主姿态的诗人
廉价的诗人
图书馆的诗人。
所有这些先生们
——我毕恭毕敬地说——
他们必须受到起诉和审判
他们建了太多空中楼阁
浪费空间和时间
写下许多献给月亮的诗
随便组合单词
赶着巴黎的最新时尚流派。
我们要否认这些:
思想不生于嘴中
它诞生于内心的内心。
我们放弃
戴墨镜的诗
斗篷和七首的诗
戴长檐帽子的诗。
相反,我们赞成
肉眼大开了的诗歌
敞胸露怀的诗
头部明朗的诗。
……
莫沫 译
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1914-2018),智利诗人,反诗歌的倡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