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历
我没有参加国家军
我没有从事抵抗工作。
夜晚我都在学习
在地下大学。
我的朋友曾面对死亡,
许多人被杀死,如同在战斗中,
我写过诗,关于力博特,
关于斯塔夫,一些口号和韵文。
我没有往华沙走私货物,
我没有去过时髦酒吧,
我写诗。不是为了名声,
因为我不想。年华虚度。青春。
我不是黄金经纪人,
我不懂兑换率。
我有过一个女友。漫漫长夜,我的爱......
她去了哪里?酷刑......
这就是我的生活......诗歌,爱情,
毫无特色,空虚,苍白。
如果我杀掉过一个德国人
也许就不能说我的一生被浪费。
“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
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
只是一根长长的绳索
只是一块湿土——
那就是回家的路。
不是伏特加,也不是面包
只是一股怒火
只是更多的新坟——
那就是青春,那就是爱情。
不是睡眠,也不是苏醒
不是快乐,也不是欢笑
只是夜间的泪水——
是这样的绳索、纸和刀。
献 辞
斯塔泽克,我的老朋友,
从地球上所有的监狱
我回来找你
乘着诗歌的航班。
黑暗扼杀了我的飞行,
迫使其关闭,并将它打倒在地。
细心地捡起来,斯塔泽克,
就像一个被扔在路上的身体。
“当夜晚拥抱这座城市时......”
当夜晚拥抱这座城市时,
我们将平静地、缓慢地
走过王子大街,或走向斯莫尔纳,
走到大桥,桥拱和路灯下。
我们将穿过挤满陌生人的小路,
我们微笑着,并且等待:
丧失继承权的、不幸的女人
和傻乎乎的、孤独的诗人。
“你会回到我的身边吗?如波浪......”
你会回到我的身边吗?如波浪,
如交织在我脚边的
黑暗,悄悄钻进
我的心里。沉重的、
隆起的苍穹——那就是你:
真实如我的影子,我的身体,
难以捉摸,在窗口仿佛
我茫然的沉思,浸入夜色。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仿佛
我将自己留在了身后,
像从桌子边或者床上起立。
但我被裹在自己里面就像在睡觉。
我知道我在做梦,梦见自己,
但做过的梦,却什么也不记得。
题于一个签名册的几行诗
......也许我应该让自己
像一块石头,滚下山坡
像一座雕像,透过毫无生气的
冰冷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
恢复生命
死去的诗苏醒过来了
在遗忘的意象里,在隐喻的碎片中,
小心地我将它们收集,放在一起
陆续存入文件夹,锁进壁柜。
一个扎头巾的女人走在大街上,
蜇人的雨,打着口哨的风:十一月。
那女人收集木柴和枯萎的树叶,
怀揣满满一箩筐,回家去烧火。
审 讯
——为维特克·皮亚特考斯基作
他们整日拷打他,第二天同样。没有用。
他们全天候地拷打他,整个星期。
“说,说,”他们叫嚷,“我们全知道!
我们知道你的化名!知道你的本名!”
他们拿出他的身份证,按住他的头往桌子上撞。
“说,只要一句话!只要一个字!”
他们拿出他的护照,外国签证,
从他的手提箱衬里倒出书籍和秘密文件,
而在他们拿出他的英制冲锋枪时,
他说,“把桌布拿走,我要吐了。”
这就是他所说的一切。他遍体鳞伤。
他们把他带到马伊达内克,关在铁丝网后面。
到了深夜,他砍断铁丝网,从哨兵眼皮子底下逃脱。
假如这些都可以被忘记,那么荣耀还有什么意义?
给德国人
不准上街,不准吃饭,不准活,
准许的只有压断脊梁的工作,
且要留意露出尖牙的牌子:
“仅供德国人,其他人等勿入。”
如果你存在,你,天上的
永恒裁决者,上帝,我们的父,
那么,在他们的生活和文化上
您将铭刻:仅供德国人。
两个国家
那是你们的自由——走私的威士忌,
穿针织内衣的荡妇。
我的自由——辽阔、晴朗的天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着不同的家园。
你们的国家——一个股市交易所,
装满粮食的麻袋。
我的祖国——毒气室,
奥斯威辛的火焰。
你们的国家——凯旋门,
阅兵曲——平庸,得意洋洋。
我的祖国——一座腐烂的坟墓
在斯摩凌斯克森林!
你们的国家——一个安静的壁龛,
顺从地弯曲的脖子,
我的祖国——一座被烧毁的房子,
克格勃储存的档案。
新 政
我到处走走,眨着眼,
在便笺本草草记录——
一个记者的职责,
在廉价的纸张上——
但更多是为了自己,出于习惯
而非为了哪个未来的读者,
唉,我的风格是糟糕的。
美国人宣称胜利
并把它分配给了热量。
他们抖开欧洲就像一只枕头
在为了人民的斗争中,
但它跟从前一样——罢工和饥饿。
一个德国好人的简历
六岁,他加入希特勒青年团
列队行进,扛着旗帜,
懂得狡猾和美德的含义,
阅读格林先生的童话。
十六岁已经是一名组长
一年后,党卫军后备队
步入史诗和抒情性
和爱情,就像少年维特。
十八岁——他是了不起的男子汉!
为了使命!青春。理想。
他的帽子上,一个骷髅马。
他有他的玛格丽特,就像浮士德。
然后是战争。头盔在头上,
“进军,进军”,越过死敌。
他烧人家的首都,掠夺,盗窃,
阅读黑格尔先生的“世界精神”。
非洲,俄罗斯,长达两年的
酷热或冰封,他没有抱怨。
三次负伤。铁十字勋章。
回到地堡,他阅读雷马克。
休假。营地。火葬场负责人。
在匝道处他偷了黄金和珠宝,
将齐克隆B投入毒气室,
间歇中,对着《我的奋斗》祈祷。
最后,前线。战败。他没有让自己被俘。
不知如何,他换上了平民装,
他在狼人之中,阅读《闲谈》
和密茨凯维奇的译本。
然后,他低声说“一切都失去了”,
诅咒邪恶的党卫军暴徒
并阅读杰斐逊和林肯——
他成了军政府的一名职员。
规划:旗帜
(他们被威胁,要把他们关起来)
我们受够了民族的色彩!
我们想要的,是生活的色彩,
而不是节日里展示的那些。
让我们给每一面新旗以颜色——
波兰的旗帜将会有条纹!
条纹,当然,就是监狱的铁栏......
“你知道,我越来越觉得......”
你知道,我越来越觉得
我应该回去。
也许我会遇见你。和幸福?
幸福和悲哀在一起。
所以我在月光下的窗口了望
和倾听。
没什么。某处一阵微风搅起。
树丛里孤零零的——月亮,
像金色的轮子在滚动
滚动在被风吹起的树叶上。
这样的月光,更为苍白,
照在维斯瓦河上。
甚至北斗七星在运行时
也在午夜停在一棵树里,
仿佛回到家里。但为什么我在这里?
真的,我不知道。
这里有什么?渴望和无眠的夜晚,
未知的街道和他人的诗句。
我住在这里,就像一个无名者:
一个难民。
我想你。我知道我必须离开。
也许我们可以回到我们的过去,
但我不知道,青春会变成什么,
也不是你在哪里。
但我是你的,否则永远不属于
任何人。听着,
听着,读一读这首诗
如果你还在某处活着。
告别玛莉亚
如果你活着,请记得
我也还活着。但是,不要来找我。
在这黑暗、膨胀的夜晚
窗口凝结着雪花
风在呼啸。赤裸的树木的
影子拍击窗口。在我头顶
烟雾像从烧焦的城市和前线
飘来,弥漫在无限的死寂里。
可怕的沉寂!为什么我活得
这么久?现在,只有苦涩。
不要回来找我。我的爱
在火葬场的火焰里,燃尽了。
在那里,你是我的。你的身体
被疥疮和生疖覆盖,像一朵云
升起来。在那里,你是我的,
在天堂,在火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你不会回来找我。风也不会
回来,它喝雾,喝醉了。
死人不会从普通的坟墓起来
易碎的骨灰也不会重获生命。
我不想要它,别回来。这一切
都是演戏,杜撰,空洞的戏剧。
你的爱,盘旋在我的头顶
就像大风之上的烟。
李以亮译
塔杜施·博罗夫斯基( 1922-1951),波兰诗人、小说家。他的作品以对道德价值观有力而绝望的探索而闻名。博罗夫斯基出生在乌克兰的一个波兰家庭,1932年移居波兰,生活在华沙。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开始写诗,并在1942年秘密出版了《天涯海角》。1943年,他被纳粹逮捕并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后被转移到达豪集中营。战争结束后不久,博罗夫斯基与克里斯汀·奥尔舍夫斯基、雅纳什·奈尔·西德莱基一起在慕尼黑出版了回忆文集《我们在奥斯维辛》(1946)。回到波兰后他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再见玛丽亚》(1948)和《石头世界》(1948),后者深刻地揭示了纳粹集中营人的堕落。这两部小说被翻译成了英文,题为《女士们先生们,这边走及其他故事》(1967)。1948年,博罗夫斯基与友人共同创办了“青年艺术家和学者俱乐部”,该组织开始与当局密切合作。作为记者,他出版了大量支持当局的短篇小说和文章。由于受到许多压抑,他于1951年7月3日在华沙自杀离世。他在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里,是“贝塔”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