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话就是作为天真民族的古人利用直觉与想象对世界的解释。关注现象,贴着自然,想象力的合理性有赖于解释的合理性。科学理性杀死了这种合理性(是为祛魅),神话却在诗性的意义上大放异彩,因为这是诗人们今天都难以企及的天地人神共在的境界。但是,在今天,如果我们的写作仍然试图采取神话方式却可能是非常幼稚的(典型的如不计效果的拟人手法)。必须重建科学时代的诗性思维方式。墨西哥诗人帕切科是这方面的范例。必须倒过来,让现代的一首诗成为一个小小的神话(是为返魅)。
2.
我总是因为一首诗记住一个诗人的名字,因为一首诗建立起对一个诗人的信任。这样的人、这样的时刻,于我还是很多的——共同丰富了我的记忆,避免我的人生经验空空荡荡。对此,难道不是应该满怀感激吗?不过话说回来,有的人不能维持这种信任。这也说明,诗是稀罕之物,不可批量生产。诗人如果真的爱惜自己的羽毛,就不应该以次充好,拿赝品伤害读者的信任。
3.
有人说顾城是天才。我觉得天才也没有那么神秘。顾城的诗,不过是在其父辈的诗迷失的地方,重新起步,这个起点其实不能算是特别高的,也就是恢复了诗歌的赋比兴,启用了诗歌的隐喻和象征和通感之类的现代技巧。顾城们的诗歌技巧与手段,在艾青、戴望舒、路易斯他们那里其实都是早在三十年代就开始了的。当然,顾城的写作,在那么一种完全非诗化的历史语境里,能够回到诗歌的源头并采取多种现代诗歌的技艺,本身也可以说是富于天才的表现。
4.
当我们说“诗如其人”的时候,并不意味着创作者品行和操守与美学品格的一一对应和严丝合缝,而是基于人性品格和艺术境界的合一原则,也就是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写什么样的诗,躁的人静不了,肤浅的人深刻不了,伪的人真不了,如此等等。
5.
无论怎样一个人在某个时候写出一首好诗来,都不应该觉得奇怪。任何在诗人的道德人品与诗品之间寻求对等、统一的想法,都是幼稚的。但是,可以这样想: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堪,在他写作那么一个好作品的时候,至少在那个时间,哪怕只是一瞬,他并不是那么不堪的,换句话,那就是他的人格上的例外时刻,是他获得拯救的契机。这无论对于他本人还是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时刻。
6.
天才不只是说少年老成,大器晚成同样也是天才的证明。
7.
诗,失了抒情就失了一半,失了赞美则几乎全失。
8.
就抒情诗而言,“我我我”肯定不是一个缺陷,但是,如果写我,没有写到忘我的程度,就肯定是一个缺陷。为什么?只有达到忘我的程度了,那个笔下的我,才不至于是一个狭隘的我、逼仄的我、自恋的我,总之,一个渺小的无关紧要的个体。而一个忘我的我,是一个无我的我,一个无限的我,乘着想象力的翅膀,化身一个为他者而存在的替身了。惠特曼就是这样做的,无论有意识还是不自觉地,他创造出了这么一个人格面具。
9.
“现在作家成了主角,而他笔下的世界消失了。”卡尔维诺此言深刻。“成为一个不被看见的人”,这样想的作家同样也可以列出一大堆。事实上,一个人要多肤浅、多虚荣才热衷于生活在聚光灯下,难道他认为自己非常值得被人从头到脚反复打量?
10.
诗人应该是离世俗很近、而离庸俗最远的人。奇怪的是,却总是常常被人搞反。
11.
见识了人性的恶,但并不被它打败,却宁可通过自己的文字隐恶扬善,发挥激浊扬清的作用,这就是米沃什,也是我尤其热爱的一点。
12.
一个真正的诗人最可宝贵的,是他身上敏锐的直觉,这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基于直觉感受的判断,它最好是准确的,可以是迟疑的,但绝不应该是臆断的,不是人云亦云的,更不是趋炎附势的。再次,这也是我较晚领悟到的,他应该具有反省的能力,即便是为了坚持自己观念、坚持立场的一致性,也不能拒绝变通,因为任何意义上的一致性,也不值得通过舍弃变通而得以固守,那样很容易将自己逼到一个不近人情事理的地步。
13.
真正的敏感是对异质永远保持惊异与好奇,不排斥不确定性,期待未知,迟钝与油腻却是无限怀旧,无限自恋,仿佛“天下好货尽入吾彀中”。
14.
文化势利眼是一种非常讨厌的东西,它本质上是反文化的。它给人以“高级”的幻觉,却完全目盲于自由高贵的精神、真正独特的创造。它内置的不是一个精神等级制而是一个庸俗化的等级制,它把严肃刻苦的真理追求、天真活泼的审美判断简化为察言观色的奴才行为。这是可鄙的。
15.
诗是以少胜多的艺术,是使人必须停下来思忖或张望的言外之意。
16.
写诗,说到底,写的是心力。那些没劲的诗,主要还是心没劲。
17.
有的诗本来就不是深刻的诗,但是深浅也不是决定诗的唯一标准。只有那些又浅又乏味的诗才毫无价值。
18.
有人的诗写得丰沛充盈但是也很讲求节制,打得开收得拢,止于所当止;有人的诗写得很是简练干脆,但是也不乏蕴藉,善于掘开表层的遮蔽打开一个隐秘的世界。作者只有在忠于个人气质的前提下,才能获得写作的自由,读者只有在懂得欣赏的心情下才能领悟其中的妙处。深怀偏见,甚至抵触或自负或嫉妒的心理,不是一个读诗的状态,不仅不得其门而入,有时还会误入非诗或反诗的境地,得不到诗的滋养,反倒滋生出莫名其妙的坏结果。网络上许多苦大仇深的诗歌憎恨派,多是由此而来。
19.
犹疑恰恰是珍贵的。所谓犹疑,就是无论是一口肯定还是一口否定,都感觉不对,都偏离了真实真相,结论只在模糊地带,在微妙之间,自信满满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事实上墨西哥诗人帕切科最好的那部分诗就是这样,而在他显得“断然”、“小葱拌豆腐”的时候,诗意就不免欠缺,显得消极悲观,或反讽过度。
20.
诗歌的启示性力量,我始终认为,主要还是来自于创作主体的精神,而不是单纯语言上的运作,否则就避重就轻了。当然语言也很重要,形式也必须创新。仅就语言来说,任何一个落入陈词滥调的诗人,就已经自动失去了作为诗人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