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城市是干净的
她在扫一个每天都脏的城市
她的理想是儿子的理想
上一所城里的大学
她扫过的地方,没有一片落叶
白天,她的矮男人修剪
这条大街上每天都在生长的灌木
晚上,她得把残枝败叶收拾好
他的胡子忘了修剪
她会很细心地给他刮出青光来
这个早晨,她的理想加了条尾巴
就是每天省下一点菜钱,买把电动剃须刀
而她不知道,梦中的男人
他的想法是给她买一条真丝裙子
等送儿子报到的时候穿
早晨的城市是干净的
清洁女工在工作完后
才会摘下口罩,打一声哈欠
露出早晨的第一个微笑
2005.8.10
蚯 蚓
他们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波比”
给它盖房子,用树枝和石头
给它挑选被子,有人主张用草叶,有人主张用树叶
给它煮饭,男孩子撒了泡尿,在那里搓泥巴
有个女孩子给它找了一把勺子,是一个叶柄
他们嘻嘻哈哈地,整个花园飘荡着欢乐的笑声
天黑了,家长们的呼唤此起彼伏
孩子们陆续散去,有一个推倒了房子
有一个在房子上踩了一脚
最后一个则在它细长的身子上踩了又踩
他们都跑回家去了
它在那里,一动不动
2006/04/11
插 秧
七十岁的外婆在田里
她的背很驼
不必弯腰
她的眼不花
咳嗽还是那么响亮
中午的时候,她喝一口粥
筷子对着田里插了一半的秧
比划,她说年青的时候
半天就能插完
她说的年青,是指她五六十岁的时候
她舍不得她这半亩田
她说她的两只脚就像秧苗一样
只有插在泥土里才能活
国际政治问题
早晨,我在喝米粥,一份筒单的早餐
电视上,播音员面无表情地播报
塔利班武装的活动,具体是什么事情
我并不关心。
喝着,喝着,忽然想到那个大胡子的本•拉登先生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会藏在啷里呢?
按照时差,他也许在睡觉。那么
醒来的时候,端给他的会是一份什么早餐呢?
一个长条面包?清真食品?美国人也喜欢的
白牛奶?还是战士们专用的压縮饼干?
这个问题,说大了是个国际政治问题
作为一个小人物,我所关心的,就是这个。
旧鞋子
旧鞋子东一只,西一只
横躺在床底下
当我俯身,寻找另一件东西
看见了它们,仿佛吵嘴后冷战的夫妻
冰冷着脸,以沉默对抗着沉默
接着,我看见了一只小蟑螂
从一只鞋子里跑出来,又跑向了另一只
正如痛苦地做着和事佬的小孩
她一会去逗爸爸开心,一会去哄哄妈妈
隐微的场所,遗忘的角落
我被这个小场景感动着
并不忍心去打搅,不忍心
回忆:我已过了十一个春秋,没有父亲的生活。
心浮落叶
那一个黄昏,在幽静的,古旧的禅院小径
忽然感到一片叶子在身旁飘落
于是命令耳朵去听,眼睛去看
结满脂肪的心肝也要去寻找
没有结果,但也没有失望
因为这时候,听到了树枝上
一只鸟的低语
看到一队蚂蚁赶路
心,好像浮在落叶上,缓慢地落地
虽然那片落叶,只能被感觉,却无法寻觅
许多夜过去了,我的耳朵又塞满了尘杂的声音
眼睛渐被五颜六色迷乱
心也终于一再紧张,疲累,觉得负担
但只要想起那个黄昏,我便像坐在一艘叶子船上
即使飘摇,也是向着土地降下去,降下去
2008/02/21
菜 地
写字楼背后,有一小块菜地
在18楼看,只有巴掌那么小
偶尔从那边经过,看上去
却有两个篮球般大
种菜的是个老妇人,大概是
这个城中唯一怀着
耕作愿望的人
她悉心照料着这片仅存的,没被楼房
和水泥地板占据的土地
一会儿种上菜心,一会儿种下萝卜
边角种了些瓜豆,间或点缀上青葱
一场大雨过后,地里的菜都烂了
迟迟不见老人去收拾
不久竖起了围墙
我还特地跑过去看
隔着围墙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有围墙上的大字赫然入目:
地 王 大 厦
建起来后,谁也不会想到
这里曾是一片菜地
那菜花上停留过的蜻蜓
己飞向何方
2007.6.21.
租 居
题记:生活在别处。
——兰波
1.
我听见,墙角的那盆鸭脚木
一片叶子
掉落地上
好像结实地摔了一跤
再也没有爬起来。
2.
晾衣服的时候
顺便晒晒太阳吧
脱去了外衣
以及内衣
如果不是皮肉阻挡——
我想把心也掏出来。
3.
下雨天。躲进小楼
“来一桶”
方便面,味道都差不多
但慢慢吃着,就会有了别样的
感情,成为习惯。
4.
有时,我学影子跳舞
我的脸上有泪
影子没有
泪水掉在影子上
都变黑了
5.
一只小鸟,忽然造访
我没有好吃的给它
感到愧疚
它留下一地羽毛
黑白俱有,蹉跎岁月。
6.
从楼上看,城市的树
都病了
那些不懂看病的人
只知道给它们剪枝
浇水、施最好的肥料。
7.
俯瞰:民工、小贩、城管
推婴儿车的妇女
提公文包的男人
他们散布在广场上
好像棋台和棋子
看不懂的江湖残局
只感觉,棋子们各自紧张
8.
抽烟的时候,禁不住咳嗽起来
接着,对面的婴儿哭了
楼上的男人开始骂
一些声响陆续填满了深夜。
这让我想起乡下此起彼伏的犬吠
那些村狗是温暖的
它们有着共同的语言、相互的牵挂
而我们仅剩下空虚、孤独和恐惧。
9.
除夕夜,高楼上望见烟花次第升起
开放。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
经久不息,仿佛雪花飘落在这
南方的城市,在这个特殊的——
夜晚,我望着,聆听着
忘记自己的异乡
忘记一切赞美
忘记曾经和未来的艰苦。
那些烟花,橙红蓝绿的光亮
它们张扬地开着
我的内心,某些隐秘的愿望
在偷偷地开放
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色彩。
10.
面对镜子
举起了双手
一副投降者的嘴脸
竟是自己
多么可怜
连自嘲的底气
都没有了
像一只埋入沙中的鸵鸟
闻着自己的粪便。
11.
曾经依恋过咖啡,扮小资
享受周末的夜晚
或者捧一本书的下午
现在喜欢茶,各种各样的茶
那些淳朴的味道
仿佛中药,温和地
调理着身心,慢慢融入这座城市
流水般,紧张而惘然的生活
咖啡—茶,味觉的转换
在这个过程中,还原了自身。
12.
经过鲜花商店
早已打烊关门了
一地残碎的花瓣
还没有扫干净
我从它们上面踩过
怕被路灯照见
深沉的负罪感
如同刺入肌肤的花刺
未曾拔出。
13.
为何会无缘无故
怀念起电刨声
想起刨花飞落的情景
外祖父抚摸着
木匠给他定做的棺材
他说了一句话:
“人生老住居!”
我从床上,翻身而起
外面雷声轰隆,暴雨将至!
14.
想:窗台上的花
快点开,快点开
一天没有开
两天还是没有
第三天,我已经忘记去看
但很久以后,我写了下来
那盆花最终开了没有
我不知道
搬家后,是否还在原来那个阳台
我也不知道
想她快点开,是因为我就要搬离
在那个陌生的地方,离别一盆花
——写下来,“为了忘却的纪念”。
15.
楼下有个篮球场,周末的晚上
打球的人都要玩到很晚
大多是周边工厂的工人
也有民工和流浪汉
有天深夜,我在阳台上却看到
一个男人躺在篮球场的中央
像个瘪篮球,摊在地上
一动不动地
小雨飘飘扬扬地下着
灯光垂射下来,看不清他的表情
仿佛某个电影中的片断
忽然剪辑至我的生活
让我不安,又心酸
16.
想到家乡那条村子的名字
月光似落未落
脸颊泪水涟涟
默念那些亲人的名字
远处灯火如萤
尘世里的微光,无名无姓。
17.
冲凉的时候,听到
隔壁的女人在唱歌
唱一首我不知道的英文歌
我仿佛在更远的异乡
流浪,在更孤独的地方
聆听,陌生而沧桑的歌声
水愈凉,夜愈深。
扶住冰冷的墙壁
要不然,我会赤裸着倒下
倒在泪水中
倒在影子的怀里。
18.
擦亮我的皮鞋
磨损处处,数个斑点。
提醒曾在路上摔跤
踢了个石子
被人踩疼
乘公车被车门挤压
涂上黑鞋油,掩盖疼痛感。
用力刷亮它们,离上路还有一分钟。
19.
撑开伞,雨点砸落
再熟悉不过;
赶往租屋,木床棉被
再熟悉不过——
人来人往的大街,无人问询
你奔南,我往北
一步即幽深
凉风赶向晚
20.
收到你们的短信
有时舍不得那么快回
好好把内容看上两三遍
那些句子,如同耳语
可是短信越来越少
我只好冒昧地发给你们
就三个字:
我还好
21.
街口有人烧纸
一些飞到我的阳台上
一些飞在半空中
仿佛黑蝴蝶
一些飘在远处
就像一朵朵乌云
侧耳听听,一个老妇在哭泣
一个小女孩在旁边说着什么
她们的声音,比这些纸灰都还微弱。
22.
对面的高楼,粘了满身的灯
那些灯火辉煌,离我虽近犹远
只有头顶的这盏,是最真实的
偶尔能听到电流的吱吱声
秋风开始紧了,关上窗户
世界仿佛与我无关
正好读读桌上那本禅书。
23.
盒饭是我所熟悉的
那些菜名,一次次诱惑我
也令我反复地讨厌
肉价上涨后,肉明显少了
青菜显得更加孤单
红椒肆无忌惮
筷子拨划着这盒“回锅肉”
饥饿就要败下阵去
而我也将输掉胃口。
24.
10月4日,一个诗人死了
自杀。凌晨。昆明。
留下一个病妻子
和两个幼子,双胞胎。
几天来
海子,在我心里又死了一次。
悲哀,层叠在一起。
作为一个曾被救回来的
仿佛,我又要多为一个人
一家人,去活。
吾同树,本名曾桓开。1979年出生于广东梅县石坑镇长布村。1995年开始写作。2005年毕业于暨南大学。在《诗刊》《星星》《鸭绿江》《北京文学》《作品》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2008年8月1日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