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读王维
“我扶墙而立,体虚得像一座花园”
而花园,充斥着鸟笼子
涂抹他的不合时宜
始于对王维的反动
我特地剃了光头并保持
贪睡的习惯
以纪念变声期所受的山水与教育——
街上人来人往像每只鸟取悦自我的笼子。
反复地对抗,甚至不惜寄之色情
获得原本的那一、两点
仍在自我这张床上醒来
我起誓像你们一样留在笼子里
笃信泛灵论,爱华尔街乃至成癖
以一座花园的连续破产来加固另一座的围墙
隐身术之歌
窗外,三三两两的鸟鸣
找不到源头
一天的繁星找不到源头。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
拖拉机呜呜地哭着
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
春水碧绿,备受折磨。
他茫然地站立
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
孤 峰
孤峰独自旋转,在我们每日鞭打的
陀螺之上。
有一张桌子始终不动
铺着它目睹又一直拒之于外的一切
其历练,平行于我们的膝盖。
其颜色掩之于晚霞。
称之曰孤峰
实则不能跨出这一步
向墙外唤来邋遢的早餐,
为了早已丧失的这一课。
呼之为孤峰
实则已无春色可看
大陆架在我的酒杯中退去。
荡漾掩蔽着惶恐。
桌面说峰在其孤
其实是一个人,连转身都不可能
像语言附着于一张白纸。
其实头颅过大
又无法尽废其白
今夜我在京城。一个人远行无以表达隐身之难
养鹤问题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中的鹤完全可以被替代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
山居一日诗
“自我”匿身在疾病而非治愈中
但我的疾病不值一提
也许所有人的疾病,都不值一提
我对我的虚荣
焦躁
孤独
有过深深的怜悯
而怜悯何尝不是更炙烈的疾病
客观的经验压迫。除了亲手写下
别无土壤可以扎根——
疾病推门而入像个故人
在山中住了一夜
但语义上的空山
又能帮上我什么?
满山有踪迹但不知
是谁的
满山花开,每一朵都被
先我一步的人深深闻过
枯
当我枯时,窗外有樱花
墙角坏掉的水管仍在凌乱喷射
铁锈与水渍,在壁上速写如古画
我久立窗前。没有目标的远望,因何出神?
以枯为食的愿望
能否在今天达成一种簇新的取舍?
这两年突然有了新的嗅觉,
过滤掉那些不想听、不忍见、不足信的。
我回来了
看上去又像
正欲全身而退
我写作
我投向诸井的小木桶曾一枯到底
唯有皮肤上苦修的沁凉,仍可在更枯中放大一倍。
远处,
大面积荒滩与荒苇摇曳
当我枯时,人世间水位在高涨
硬 壳
诗人们结伴在街头喝茶
整整一日
他们是
大汗淋漓的集体
一言不发的集体
他们是混凝土和木质的集体
看窗外慢慢
驶过的卡车
也如灰尘中藐视的轻睡
而弄堂口
孩子们踢球
哦
他们还没恋爱和乱伦
也未懂得抵制和虚无
孩子们
你们愿意踢多久,就踢多久吧
瞧你们中有
多么出色多么冷漠的旁观者
某日形同孩子
肢体散了又聚
对立无以言说
晚风深可没膝
只有两条腿摆动依然那么有力
猜猜看,他们将把球踢往哪里?
无名的幼体
一岁女婴在此
诸神也须远避
只有她敢抹去神鬼的界线并给
恶魔一个灿烂的笑脸
一个下午我在百货店门口看她
孤赏犹嫌不足
我无数个化身也在看她——
银杏树冠的我
白漆栏杆的我
檐上小青瓦的我,橱窗中
塑胶假肢的我
在小摊上哽咽着吃面条的
外省民工的我
在不远处拱桥洞中
寄居的流浪汉的我
在渺不可见的
空宅中,在旋转的
钥匙下被抵到了疼处的我
叭嗒一声被打开的我
从这一切之上拂过
风的线条的我
若有若无的我
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需要一个掘墓人了
我的衰老像一面日渐陡峭的斜坡
还有半小时我将
远离此城
我静静看着她。我等她在
我慢慢转身之际
迎风长成一个瀑布般闪亮的少女
可以缩小的棍棒
傍晚的小区。孩子们舞着
金箍棒。红色的,五毛或六毛钱一根。
在这个年纪
他们自有降魔之趣
而老人们身心不定
需要红灯笼引路
把拆掉的街道逡巡一遍,祝福更多孩子
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们仍在否定。告诉孩子
棍棒可以如此之小,藏进耳朵里。
也可以很大,搅得伪天堂不安。
互称父子又相互为敌
形而上的湖水围着
几株老柳树,也映着几处灯火。
有多少建立在玩具之上的知觉
需要在此时醒来?
傍晚的细雨覆盖了两代人。
迟钝的步子成灰
曾记起新枝轻拂
那遥远的欢呼声仍在湖底
忆顾准
让他酷刑中的眼光投向我们。
穿过病房、围墙、铁丝网和
真理被过度消耗的稀薄空气中
仍开得璀璨的白色夹竹桃花。
他不会想到,
有人将以诗歌来残忍地谈论这一切。
我们相隔39年。
他死去,只为了剩下我们
这是一个以充分蹂躏
换取充分怀疑的时代
就像此刻,我读着文革时期史料
脖子上总有剃刀掠过的沁凉
屋内一切都如此可疑:
旧台灯里藏着密信?
地上绳子,仿佛随时直立起来
拧成绞索
将我吊死
如果我呼救,圆月将从窗口扑进来堵我的嘴
逃到公园
每一角落都有隐形人
冲出来向我问好
要么像老舍那样投身湖下
头顶几片枯荷下下棋、听听琴?
可刽子手
也喜欢到水下踱步。
制度从不饶恕任何一个激进的地址
1974年,这个火热的人死于国家对他的拒绝
或者,正相反——
用细节复述一具肉身的离去已毫无意义
1975年,当板桥水库垮坝
瞬间到来的24万冤魂
愿意举着灯为他的话作出注释
我常想
最纯粹的镜像仅能在污秽中生成,而
当世只配享有杰克逊那样的病态天才
忆顾准,
是否意味着我一样的沉疴在身?
但我已学会了从遮蔽中捕获微妙的营养
说起来这也不算啥稀奇的事儿
我所求不多
只愿一碗稀粥伴我至晚年
粥中漂着的三、两个孤魂也伴我至晚年
滑轮颂
我有个从未谋面的姑姑
不到八岁就死掉了
她毕生站在别人的门槛外唱歌,乞讨
这毕生不足八岁。是啊,她那么小
那么爱笑
她毕生没穿过一双鞋子
我见过那个时代的遗照:钢青色远空下,货架空空如也
人们在地下嘴叼着手电筒,挖掘出狱的通道
而她在地面上
那么小,又那么爱笑
死的时候吃饱了松树下潮湿的黏土
一双小手捂着脸
我也有双深藏多年的手
我也有一副长眠的喉咙
在那个时代从未完工的通道里
在低低的,有金刚怒目的门槛上
在我体内她能否从这人世的松树下
再次找到她自己?哦。她那么小
我想送她一双新鞋子。送她一副咯咯
笑着从我中秋的胸膛蛮横穿过的滑轮
泡沫简史
炽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
那样以苦行
来医治人生的断裂
我没有蒸沙作饭的胃口
也尚未产生割肉伺虎的胆气
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来敲我的门
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
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
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
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无依无靠隐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
破裂连接起来舞动
乃是我终生的工作
必须惜己如蝼蚁
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远天无鹤
我总被街头那些清凉的脸吸附
每天的市井像
火球途经蚁穴
有时会来一场雷雨
众人逃散——
总有那么几张清凉的
脸,从人群浮现出来
这些脸,不是晴空无鹤的状态
不是苏轼讲的死灰吹不起
也远非寡言
这么简单
有时在网络的黑暗空间
就那么一、两句话
让我捕捉到它们
仿佛从千百年中淬取的清凉
流转到了这些脸上
我想——这如同饥荒之年
即便是饿殍遍地的
饥荒之年,也总有
那么几粒种子在
远行人至死不渝的口袋里
秋兴九章(选2)
四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的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牛粪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九
远天浮云涌动,无心又自在
秋日里瓶装墨水湛蓝
每一种冲动呈锯齿状
每一个少年都是情色的天才
为了人的自由,上帝自囚于强设的模型中
每一片叶子吐着致幻剂
每一棵树闪着盲目磷光
少年忍不住冲到路上
却依然无处可去。前程像一场大病无边无际
但山楂树,仍可一唱
小河水仍可一饮
诗人仍可疯掉来解放自己
自性蛮荒的巨蟒,仍可隐身于最精致的吊灯
仍可想一想死后
这淳朴的蜘蛛还在。灰颈鹤还在
水中无穷溶解的盐粒还在
载动我们下一次生命的身体,依然无始无终
仍可想一想那狱内文字
并未断绝;许多人赖以为食的世界之荒诞
远未被掏空
仍可以世象之变,以暗下去的血迹,来匹配这明净秋天
这干灰中仍有种子
可让孤独的人一饮而尽。这镣链之
空和六和塔之空,仍在交替着到来
这旋转的镍币正反两面也
仍可深藏那神秘的、旁若无人的眼睛——
寒江帖
笔头烂去
谈什么万古愁
也不必谈什么峭壁的逻辑
都不如迎头一棒
我们渺小
但仍会颤栗
这颤栗穿过雪中城镇、松林、田埂一路绵延而来
这颤栗让我们得以与江水并立
在大水上绘下往昔的雪山和狮子。在大水上
绘下今日的我们:
一群弃婴和
浪花一样无声卷起的舌头
在大水上胡乱写几个斗大字
随它散去
浩浩荡荡
在永失中
我沿锃亮的铁路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出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正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堂口观燕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席地而坐
没有噪声,就没有水仙……
夜里。水仙花开了,一座无声的
世界
更像是一座被消声的世界
耳蜗仍时时发热,那些训诫声
呼救声低泣声……贮存在每一根神经里。当雨滴
滑下小区灌木和防疫棚
排队的少女只露出一双眼睛
黑瞳仁,悬停在冰冷又透彻的深水中
在水仙花的超低音中我席地而坐。
听见体内凹槽中
残存着
有人夜半砸锁的砰砰声
冬夜锁孔里安放着
永不为人知的远处
“……我只想出去”。锁柄上,血迹像青黑的、
几分钟后就要熟透的桨果
在持续低烧的
人的呓语之侧
在一切果实之中,而非这些果实之外,我
听见无数榨汁机抑制而接续的轰鸣
“只此一种,足以
让当代史震耳欲聋”
泡 沫
水的薄壁、弧度:
难以言喻的精纯。
世上仍需要打磨泡沫的人
只有诗人,因经历太多挫败
必不负泡沫设计师的美名
我们一辈子写作大抵只为了
能站到泡沫内在的穹顶之下
看那潮汐,平畴,山林,高速公路
小村镇,旧剧场,空椅子……
如此熟悉,却是另一个。
这一年我失去太多
——八月,过太原
忽记起元好问诗句: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
失踪、湮灭的名字
充塞着各个角落
世界的恒定与冷漠不增不减
横汾路何在?我记得暗处的唏嘘
仰起的笑脸……
眼见各花的时辰
同向瘠处行的背影
八月底,安徽天就凉了。书房久坐一如深海
云团恍惚
距离地球67亿公里的虚空之中,
旅行者一号探测器曾接受人类的
最后一条指令:回望地球一眼,并
拍下一张照片。这一瞬后,它没入茫茫星际
我记得古老的一问一答: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也见过这张照片:状如一粟,行于沧海。云团恍惚。
只有造物主能布下这么艰深的静谧……
世上有人如此珍爱这份静谧:
傅雷和朱梅馥上吊自尽时,担心踢翻
凳子,惊扰了楼下人的睡眠
就在地板铺上了厚厚一层旧棉被——
遗体火化,老保姆用一只旧塑料袋,装走了骨灰
我时常想,是谁在密室向旅行者一号
下达了指令?将恒河沙,由无限减为一粒。
又为了什么,有人竟炽烈到,以一床旧棉被
来捂热这颗孤寂的星球——
潮汐过后,一切在继续冷却
夜间,我常到附近的公园散步。
每闻笙箫隐约,就站在那儿听,
一直听着……直到露水把额头打湿了
宋人有诗云:“不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
也许这世间本无笙箫,更无回望。
埋掉我的,只是长风的一去不还。
而湛然星空,又在谁的楼下?艰涩的
云团恍惚。生前,他为书房命名“疾风迅雨楼”。
————
傅雷书房名号,位于上海市江苏路284弄5号其旧居内。
登燕子矶临江而作
下午四点多钟,登高俯瞰大江。
今天是个细雨天
水和天
呈现统一又广漠的铅灰色
流逝一动不动
荒芜,是我唯一可以完整传承的东西
脚下山花欲燃,江上白鹭独翔
这荒芜,突然地有了刻度
它以一朵花的燃烧来深化自己……
江水的流逝一动不动
坐在山间石凳的,似是另一个我
诗人暮年,会成为全然忘我的动物。
他将以更激烈的方式理解历史
从荒芜中造出虚无的蝴蝶,并捕捉它
王维与李白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世界将以哪一种方式结束?
已从灰烬中捕获清凉的人
怎么会喜欢
依然骑在光线上的人——
敬亭山、郁轮袍,都只是精致的面具
如何咽下,这夜色中的星星点点……
两个低烧的诗人为何
非得去敲对方的门?
对话,时而连乌有乡的墙壁都听不见。
更何况,隔绝带来的美妙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已没几个人能懂
肩并肩,紧挨着站在我的书架上。
但也像两个盲人。
一碰就碎的
泛黄的书页
令人心碎的诗的壮烈远景……
安静飞往体内的苦寒之地
我们共同的面相,只能是孤立无援
芥末须弥:寄胡亮
五十多了,更渴望在自己划定的禁地写作。
于芥子硬壳之中,看须弥山的不可穷尽
让每天的生活越来越具体、琐碎、清晰
鸟儿在枯草丛中,也像在我随心所欲
写下的字、词、句、篇的丛林中散步……
我活在它脚印之中,不在这脚印之外。
寒来暑往,鸟儿掉下羽毛又长出羽毛,
窗外光线崩散,弥漫着静谧、莫名的旋律。
我住在这缄默之中,不再看向这缄默之外。
想说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只剩下几个字。
朝霞晚霞,一字之别
虚空碧空,祼眼可见
随身边物起舞吧,哪里有什么顿悟渐悟
一切敞开着,无一物能将自我藏匿起来
赤膊赤脚,水阔风凉
枫叶蕉叶,触目即逝
读读看,这几个字的区别在哪里
芥末须弥,这既离且合的玄妙裂隙在哪里
我被激荡着,充满着,又分明一直是空心的
若缺书房
一本书教我,脱尽习气,记不得是哪一本了。
一个人教我熟中求生,我清楚记得,在哪一页。
夜间,看着高大昏暗的书架,忽然心生悲凉:
多少人,脸上蒙着灰,在这书架上耗尽。而我,
也会在别人的书架上一身疲倦地慢慢耗尽。
有的书,常去摸一摸封面,再不打开。有的虽然
翻开了,不再推入每一扇门,去见尘埃中那个人。
听到轻微鼾声,谁和我紧挨着?我们在各自的
身体中陷落更深,不再想去填平彼此的深壑。
冬天来了,院子里积雪返光,将书架照亮了一点。
更多的背面,蛛网暗织。在这儿幽邃纠缠的
因果关系,只能靠猜测才可解开,而我从不猜测。
昨天,在天柱山的缆车索道上,猛一下就明白了:
正是这放眼可见却永不登临的茫茫万重山,我知道
“它在”却永不浸入的无穷湖泊,构成世界的此刻。
哪怕不再踏入,不能穿透,“看见”在产生力量。
有时,我们要穷尽的,只是这“看见”的深度。
陈先发,当代诗人。1967年生于安徽桐城,著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