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
得知我会写诗,
亲戚们都觉得我很了不起,
婶婶把正在读小学的堂弟推给我,
说,教教他吧。
当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时,
我对堂弟说,写诗最重要是想象力,
要向天空甩出白云,
向大海募集深蓝。
怕他不理解,我指着星空说,
你看那些星星,像不像一颗颗图钉,
为了保护我们,
把黑暗的夜幕按在天上。
他想了想,纠正我说,
星星那尖尖的光芒是朝向我们的,
黑暗更像一只巨大的怪兽,
夜里睡在钉子上。
显然,他是对的,
可惜后来他没再写诗。
而受他想象力的鼓舞,我至今
仍在为那些钉子褪去锈迹,擦亮光芒。
谈艺录
每天,我来这条长堤上散步,
他则来和其他老头下棋,
我不认识他,但见面的次数
已达到相识的程度。
我已经习惯他在棋盘上厮杀时
涨红的脸,大幅度挥动的手,
满血复活的从某个单位退休时
败落的干瘦的骨骼。
几次对视之后,我有了很多问题
想向他请教,关于如何抓住一生的
彗星之尾,以及依靠何种手艺或智力,
才能超越时间对我们的同情。
但我们的谈艺录还没开始,他就消失了,
以致现在每次从那棵老榕树下经过,
我都会看向他不在的位置。
通过不在,他把所有教给了我。
自画像
我每天骑着电动自行车环绕,穿越大半个城区,
不是想以一人之力,包围这座小城,
也不是把绝望当成每一天都必须启动的程序,
这样的工作虽然非我所愿,我却因为它
把自己当成一个伦勃朗,在我经过每一个街边商店时,
我都在它们的玻璃橱窗上为自己留下一幅自画像,
就像那一天,我停在斑马线前等待红绿灯,
从一间家用电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看到自己,
于是迅速地为自己留下这幅自画像:
鼻子,超拔于鼻梁骨,吐纳着空中的尘埃;
嘴,被沉默关闭,又被话语撬开;
耳朵,扩张的风形,招引着福音;
在这张被揉皱的脸上,苦难显现出陌生的亲密。
借 路
开车经过青草巷,
看到路中央竖着一块牌子:
“前面有白事,
借路一天。”
于是倒车,绕过那地方。
第二天经过青草巷,
那块牌子果然不见,
道路畅通无阻,
没有白事的痕迹,
没有死人在此停留的羁绊。
后来每一次经过青草巷,
我都会想起那个从不认识的人,
想起他走完了一生,
却只借路一天。
明天的诗神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诗神:
为什么他们总是批评她的诗
天真,表面,幸福得不真实。
他们说诗与幸福无缘。但那确实
是她的生活,怎么可能不真实。
她的家人都健康快乐,工作顺心,
也不用为金钱发愁,每个周末
她都和姐妹们在草地上,在榕树下
读诗和学诗,唯一的愿望就是
成为优秀的诗人,为什么做不到?
诗神笑而不语。因为这位诗人
选错了时间,选错了对象,她的问题,
应该交由明天值班的诗神来回答。
羞 愧
星期天,不知不觉
又来到同一间麦当劳。
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帮忙收拾餐桌,
捡食餐余的阿婆是否还在。
好几次,我都看见她在这里。
当客人起身离开,她就过来帮服务员收走餐盘,
顺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薯条,鸡块,或可乐。
每次她经过我身边,我都把头埋起来。
直到上个星期天,儿子突然对我说:
“爸爸你看,她正在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我急忙制止他,我感到羞愧,
虽然他只是说出他看到的事实。
我感到羞愧,当儿子向他人
讲述这件事时,我不能说我没有看见。
所以这一次,我想试着抬起头
正视贫穷与饥饿,虽然我会继续羞愧。
锣鼓队
我经常这样介绍他:
我父亲在村里教语文,
也教音乐,
他会口琴、笛子,和小提琴。
他天生一副好嗓子,
要不是他母亲反对,
早在十六岁那年,
就已进入市里的潮剧团。
他拥有一支乡村锣鼓队,
每年春节,他都会领着它
挨家挨户给村民拜年,
即使是他去世后的那个春节
也没有中断。我如此确信,
是因为在喜庆的游神队伍中,
我看见他带领他的锣鼓队,
敲锣打鼓归来。而我跟着那队伍。
责 任
我经常在古代的山水画中找人,
在层峦叠嶂,在万壑绵延中找人。
我知道画家们一定会在某条山道上,
或在某棵树下安排一个人,等着有心人去寻找。
这是古代的山水画家们赋予观者的责任:
捕捉人的身影,追踪人的气息。
这也是我的诗:在无人的夜晚呼喊一个人;
只有读者,只有你,才能让那个人现身。
读者留言
我不懂诗,
但读了你的诗
我会流泪。
我为爱流泪,
为苦难流泪,
今天我才知道,
还有诗之泪。
诗击中了我,
在那一瞬间,
像太阳之吻。
诗就像在夜里,
我做了那么多梦之后,
第一次触碰到
一颗星星。
谢谢你,
从我成年后那些
与我反目成仇的东西中,
为我拯救了诗。
谢谢你,
朋友。
(在我心里,
我们已经是朋友。)
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太阳
炽热的唇。
不要忘记未来。
英语之爱
我爱英语,
也爱英国,
因为语言的美丽我爱上一个国家。
那是在第一节英语课上,
当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英语说话,
我认定,那就是爱,但不敢告诉她。
我什么也听不懂,
却贪婪地享受着词和句子
对耳朵的挤压与冲撞,产生的音乐与欢愉。
那音乐与欢愉如此强烈,
以致多年后我去拜访她,陪她四岁的女儿一起玩时,
我仍然不敢告诉她,那就是爱。
成为诗人的那天
星期天,在文化广场,
在木棉树和金凤树底下,
我正在追赶儿子
和他的蓝色自行车。
我的体力,意志力和忍耐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急剧下降,
但儿子的双腿好像
安装了马力充足的发动机。
这时,他彻底摆脱了我,
在前方找到他幼儿园的玩伴,
我听到他向那人介绍我:
“我爸爸可是一位诗人。”
从开始写诗到成为一个诗人
我经历了两次认定,
一次是我对自己的承认,另一次
是这一天,来自儿子的命名。
在他的鼓励之下,我重新振作,
继续追赶他的路程。
在我头顶,太阳像一只独眼,
镂空树盖,持续,反复,将我点燃。
诗 艺
当衰老的铁棍打得你琴弦走调,词语溃散;
当你握起笔,就如同背靠火刑柱;
当每天在你眼前晃荡的,是缪斯干瘪下垂的乳房,
你还能写诗吗?
能。从宽恕的针眼,挤出大海。
棕榈树
一位退休多年的同事
喜欢读我的诗,
但每次遇到我都要
告诫我:
你写诗,
也要注意安全,
不要把什么都写进诗里,
如果写了,
也不要随便拿给别人看,
在这样的年代,
随便一句话
就能毁掉一个人。
我想起每隔一段时间,
环卫工人就会拿来
接了长柄的镰刀,
把我窗前的棕榈树
那些刚开始干枯的叶子割下,
避免等到它们完全干枯
自动脱落时,
砸伤路过的行人,
而经过这样的维护,
棕榈树更加笔挺,高耸,
仿佛要把天空
那张蔚蓝的宣纸写破。
相信眼睛
我们用眼睛去看,
我们用眼睛去听,
我们用眼睛去说,
我们用眼睛去做。
我们追寻的出口,
必是我们的眼睛,
只要流泪的功能,
仍未被冷漠剥夺。
陈煜佳,当代诗人。现居澄海,教书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