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生活》是扎加耶夫斯基2019年在波兰出版的单行本诗集,几年后仍由他的主要译者克莱尔•卡瓦纳女士翻译成英语,由纽约的法勒—斯特劳斯—吉鲁(FSG)出版社出版。扎加耶夫斯基没有看到英译本的出版,他于2021年3月21日逝世于克拉科夫。但令人欣慰的是,他看到了此一年前由我翻译成汉语的《永恒的敌人》和《无形之手》。这两本精致的诗集得到了中国读者的喜爱,《永恒的敌人》还入围了“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虽然只是“入围”,却是唯一入围的诗集,这当然完全归功于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的独特品质。此后,扎加耶夫斯基的另一部诗集《不对称》也顺利地在中国出版,而且不久就加印了,真的要特别感谢读者慧眼识珠。
这几本诗集保持了一贯的风格,无论是诗歌的内容,还是编辑的体例、诗集的形制,都十分统一。这也是作者喜欢的诗集的“模样”,他不止一次表达过:不厚、可随身携带、可反复阅读。《真实生活》尤其如此。而且因为其中的诗歌均为新作,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反复阅读,诚实地说,我对《真实生活》的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前几部诗集。
曾有论者将扎加耶夫斯基的散文写作打上“个人化历史写作”的标签,这也部分符合他的诗歌写作。扎加耶夫斯基的每一本诗集里,都不乏关于历史的诗,尤其是与他的亲友,他所熟悉的诗人、作家和其他人物有关的历史;不妨说,历史俨然成为他写作的一个资源。我记得有一次,扎加耶夫斯基在回答美国作家访谈时说,他宁可选择做一个“有历史的诗人”。这源于茨维塔耶娃的一个观点:“有历史的诗人和无历史的诗人”。茨维塔耶娃将诗人分为两类——那些与历史具有难解的关系的诗人,此为一类;另外的一类则属于纯抒情诗人,他们天生成熟,只需等待歌唱的灵感。在一个特定的意义上来说,“天才”是可以不受历史打扰的。扎加耶夫斯基的立场是:诗人在历史之中。他选择背靠历史,或者更准确地说,他选择置身于历史之中,置身于或远或近的历史,试着去理解历史,这也是理解现实的前提,对扎加耶夫斯基而言,这是一个明确的自我要求。
另一方面,扎加耶夫斯基说,他尽力想做的是利用历史,经由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将历史注入抒情的时刻之中,所以我们也不难发现,扎加耶夫斯基的许多诗都是截取历史事件或历史疼痛,然后试着从中找到某种富于人性的东西;因为抒情总是人性的,最后它会帮助诗人和读者解开难解的历史。这是一种打开历史的方式,将历史转化为悲剧的愉悦时刻。在我看来,《真实生活》里有许多诗便遵循了这一思路写作,是我称为“富于历史感的诗篇”。
另外,《真实生活》里占有相当篇幅的,是关于日常生活的诗。扎加耶夫斯基之所以给人平易、亲近的印象,我想跟他擅写此类诗歌有关。我们知道,在最近几十年的汉语诗坛有一个“日常生活”的写作神话,大量诗人热衷于书写所谓日常生活,因此也造成了“日常性”“叙事性”“叙述”“口语”“段子”之类的泛滥成灾,严重拉低了写作难度,几乎放逐了诗的抒情性、艺术性,这当然是不足为训的。扎加耶夫斯基如何写“日常生活”呢?他也叙事、叙述、挑选具有意味的细节,但他绝不复制生活、绝不写生活本身早已告诉了我们的那些东西。
桑塔格在《智慧工程》一文里说,扎加耶夫斯基具有小说家的智慧。桑塔格所指的智慧,我理解还是指传统和典型意义上的小说家擅写世情、人物、性格的那种能力。扎加耶夫斯基的确是写过几部小说——可惜没有被翻译,但文学史上是有定论的。扎加耶夫斯基的记叙性散文、回忆录(如《两座城市》《另一种美》),就是纪实小说的笔调,比如刻画人物,他是非常简洁的,寥寥几笔便有跃然纸上的效果。扎加耶夫斯基的这一类诗也是如此,特别是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仿如简笔画或微型雕塑,读后便令人印象深刻。
为何能做到这样?首先当然是因为诗人目光敏锐、思想深刻,这是毫无疑问的;另一个方面,我想跟他不轻易下笔有关。扎加耶夫斯基曾说,对每个诗人而言,危险恰在于写得过多;所以不写的时候那也是可喜的沉默,防止你写得过多、冲淡你,或者防止你写些平庸无趣的诗作。尽管他也坦言,不写很是痛苦,却是必需的。同时,虽然早已是著名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却十分注重修改。他说自己常常不断地重写,有时候写上十遍草稿,一次接着一次重写、改写,直到不能再做修改了。“我把修改看成是在一个活的身体上做手术”。说实话,我看到这些时,也是非常吃惊的。警惕滥写、反复修改,这些说起来似乎都是老生常谈,实践起来却非常不易。
我一直认为,扎加耶夫斯基是一个文本意识非常强的诗人,如果说以上还只是涉及了他诗歌写作的方法论,我以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扎加耶夫斯基是波兰著名大学的哲学科班出身,他始终反对那种无深度的写作。不管后现代文化如何热衷平面化、碎片化,扎加耶夫斯基仍然相信“没有无高度的诗”,这是他曾引用的瑞士诗人菲利普·雅各泰的警句,在他们这样的诗人看来,没有思想深度、没有精神高度,诗就是不可能的。
《真实生活》也许是诗人留给我们的最后一本诗集了,但也不排除(毋宁说我是期待)他还有未经整理和发表的诗作。那无疑是读者的幸事。
扎加耶夫斯基离世已经三年多了,我常常想他。要读的书还有很多,但这几年,我常常放下正在读的书而打开他的诗集,沉浸在压倒我的怀念中,恍惚,黯然,又不时被他的诗打动、提振,我想,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必将伴随我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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