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拨
对不起，我对月亮的
信任，总是蒙着一层薄霜。
里面又有针尖似的光。
幼时在村头土墙根下捉到的
米粒小虫，胸口透明跳荡，
同样给了我如此感觉。
当襁褓中的我被妈妈用
背篼背着，深夜逃离
她挨批斗的学校，走上
盘山小路时，月亮荒凉的
大胸口，估计也在跳荡。
许多年后，经过嵯峨年代
光暗的交错，身上的
微雕与广阔禅房，都化为了
流水，被泼掉。我知道，
路虎秒跑中的安静油缸，
海湾，一动万顷的潟湖，
总有背对野蛮尘世的一面，
那，正是旋转中你留给我的月亮。
（2023，4，28）
童 年
童年形象？儿时，向后来
每一个“我”，报送卫星云图。
移形四周，你，不一定
真能接得住这破雾而来的手。
不是游泳的鱼，从A地到B地，
尽在柔软而密闭的水体中。
卫星云图，调遣各路电阻，
沿途必颠簸，震颤电磁之嗡嗡。
飞来陨石临头时，有时是
萤火，有时是白发暴躁的裂缝。
发质最细绒那会儿，邻里，
追慕山坡劈开之时砂岩的赤红。
如果老了，就想想爬上李树，
咬那脆甜，翠丸似的流星的骨头。
（2023，5，19）
糖 豆
那时，月色多皎洁，
我就多幼稚。
说的小时候，一个物质
极贫瘠的漫长时代。
我，和空气玩伴
交换大家一起用月光
想象出来的糖豆，
还用手指比划着，
嘴巴，咂巴着。
坡上的村子，油灯
如豆，大人拾掇的碎响，
我们一点也没听清楚，
其实是不想听清楚。
“给你颗大白兔……”
某天，从外地来村中走
亲戚的城里人那里，
偶尔听到一耳朵：
大白兔奶糖？记住了
这称呼。我和玩伴
都断定它是种喜欢蹦跳的
糖豆，月色下可能
还有细米般的白耳朵，
被舔，就眯眼弹、抖——
“给你一屋奶……”
玩伴高兴了，仿佛青葱
山坡，也活过来了广阔舌头。
（2023，5，22）
少 时
五十年前山村，教育只言说
低矮草木。川东北，丘陵，
孩童我，觉得弯曲山路上偶遇的
姑娘，双眸，是闪光的小湖。
穷。饿。老乡们的口训：
小孩，若白天穿过坟场，务必
挥舞沾了血丝的细长树枝，
那血，还得来自有热气的活物。
否则，一到半夜，你小小身体
准会烧得像一团抽搐炭火……
另一个对称的戒律：不要闭着眼，
去月下任何场所，倒退着走路。
因为，那是在为亲人挖下坟墓，
于空气中。我已不记得
我和玩伴如何摆脱了恐惧，但我
晓得那时代此刻还在低声呼救。
此刻，我是否已真正从穷饿走出？
近几年，口罩捂住口鼻，眼睛
储藏惊恐。这城市，一种
炭火和冰渍混合着，嗡鸣着，翕动。
（2023，6，18）
飞 机
有人，沉船一样，离开我们，
或一条模糊小径，被沙漠吸了进去，
有人抛下我们时，像架嗡鸣飞机。
那一天翻开档案的最后一人，
小时候生活于偏远山区，没亲眼
见过飞机：蓊郁树林，遮住
头顶，即使银鸟万米高空飞过，
他也只听得头顶水磨微响：
磨得起劲时，能稍稍引动耳蜗惊奇。
十七岁进城，初次见识庞大金属
飞行器时震呆了。遂立誓：
要死，就死得像一架飞机起飞、轰鸣。
（2023，7，21）
黑木耳
“如果撒谎，月亮就会尾随你，
割掉你耳朵。”她，向天上
指了指。月色正好，悬空一把
雪亮镰刀。那一天晚上，
上涨江水己回落，我和邻村
阿姐（14岁），瞒了大人，
去江边树林摘木耳，准备着
第二天洗净了，煮面改善
生活。洪泛后的青杠林树干上，
树杈间，木耳葱茏，一嘟噜，
又一嘟噜。阿姐和我说起
大人若问美味来处，该怎么说。
顺着她鸟影似向上一飞的手，
其实我先看到了她耳朵，
那么美，那么白，两团暖玉
玲珑……而触手处，木耳晶黑，
吸饱水份鼓凸，任由我们
上手。二者叠加，阿姐的
话，渗溢出兴奋、甜蜜，还有
一种隐约的恐怖。我记得
摘回的黑木耳让一家人都觉得
美味之极，喝面汤时都
吸得哧溜哧溜的。老实说，
这就是后来我总觉得天上月亮
是一个而少年的月亮是两个
的缘由。很多年后，成都，
第一次听到有人用黑木耳
戏称时光烟火久熏的女性私处，
竟完全说不出话来。一种
电阻般愤怒。魔怔。不知所措。
甚至，刹那之间，恍然惊觉：
这几十年来可能一直尾随
我的镰刀，已暗中追上了我耳朵。
（2023，9，30）
非诗182：牙缝
中午吃烟薰鹌鹑。
啃。牙尖撕。
肉卡牙缝里。
自己牙缝真是大呀，
不禁叹。
夫人又叹又打趣。
一定是长牙时
该有的营养不够呗，
尤其换牙长新牙时。
那是上世纪
七十年代中期。
我闷头啃，
不理夫人说笑。
鹌鹑又小又笨地活着时，
料不到这残忍。
小时候我对
残忍的认识肯定不在
暴君的哲学里。
时间一久，
随着雪与雾登场，
史册焚毁，
小物逃逸，
某些事就会
发生。
包括苦的循环。
那本该长在我牙床上的
密实哪里去了呢？
隐秘之处，
咬紧某些东西，
不松嘴。
嗯，缺失也是种尖利。
哑石，四川广安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花的低语）》（中英双语，Nick Admuseen英译，2020）《日落之前》（2022）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