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忘二 译
诺贝尔奖波兰-美国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1911-2004)是二战的幸存者,二十世纪最伟大也是最有良知的诗人。下面这首诗出版于九十出版的诗集《第二空间》,由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翻译成英文。全诗长达百行,就不附原文了,想读或者对照的人应该很容易找到。
《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Orpheus and Eurydice
冥界哈德斯入口,人行道石板上,
俄耳甫斯站在大风中,弓着身子,
他外套被大风撕扯,雾浪滚涌而过,
树叶摇晃起伏。汽车前灯
在一浪又一浪的雾中时明时暗。
他在玻璃门前站住,对自己是否
强大,经受得了这终极考验,心里没底。
他记得她说过,“你是个好男人。”
对此,他将信将疑。抒情诗人——
按他理解——通常心冷如冰。
这就像一种有病状态。完美,
艺术中的,要以这样的折磨换取。
只有她的爱令他温暖,让他更具人性。
和她在一起时,他对自己的感觉就不一样。
现在她死了,他不能辜负她。
他推开门,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座迷宫、
经过长廊、电梯。铅色的光不是光,而是大地的黑暗。
电子狗从他身边无声经过。
他降下去很多层,一百层,三百层,一直向下。
他感觉冷,意识到自己来到了“虚无地”。
在数千个冰封的世纪之下,
一条无数代腐烂其上的灰烬小径上,
一个无底无尽的王国里。
群集的幽灵包围着他。
他认得出其中的一些面孔。
他感觉到血液的脉动。
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及其罪孽,
害怕遇到自己伤害过的人。
但他们都已失去记忆的能力,
只是瞥他一眼,木然于一切。
他用一把九弦竖琴防身。
竖琴载着大地的音乐,要填充
那埋葬一切声音的沉默深渊。
他委身于音乐,听命于歌,
在全神贯注的倾听中,
他就像他的竖琴,变成音乐的器具。
于是他到达了这个国度统治者的宫殿。
珀尔塞福涅的园子满是枯萎的梨树和苹果树,
枝干裸露,枝条弯曲扭结,黑乎乎的,
而她就坐在阴沉的紫水晶宝座上,听他歌唱。
他歌唱早晨的明亮和碧绿的河流,
他歌唱玫瑰色黎明中薄霭缭绕的水面,
歌唱五彩缤纷:朱砂红,胭脂色,深赭,天蓝,
歌唱在大理石悬崖下大海里的畅游之快,
歌唱忙乱的渔港露台上的宴饮,
歌唱葡萄酒、橄榄油、杏仁、芥子末、盐的味道,
歌唱燕子的翻飞和猎鹰的翱翔,
歌唱河湾上姿仪雍容的鹈鹕,
歌唱夏雨中一抱丁香的气味,
歌唱自己始终谱写诗歌以对抗死亡,
而从未写下颂赞虚无的诗作。
女神说: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她。
然而,你还是到这儿救她,
我可以把她还给你,但有条件:
你们回去的路上,你不能跟她讲话,
也不许回头确认她是否在你背后,一次也不行。
于是赫尔墨斯把欧律狄刻带了出来。
她的面容不似从前,一片死灰,
在睫毛的影子下,眼帘低垂。
她步态僵硬,引路者走在前面
牵着她的手。俄耳甫斯多么想喊出
她的名字,将她从那样的沉睡中唤醒;
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接受了那些条件。
于是他们出发。他在最前,接着,但并非紧接着,
神的拖鞋嗒嗒地响,她的脚步轻轻地跟着,
她的脚裹着长袍,像是裹着尸衣。
一条陡峭的小路磷光一般
从隧道壁一样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他会停下来听听。可是他们
也会停下,回音于是消失。
他再次走起,身后就又响起双重的脚步声。
有时似乎近一点,有时更远些。
一丝疑虑从他的信心下冒出,
像冰冷的田旋花缠着他。
他不能哭,但人类对死者复活
丧失了信心,还是让他哭了。
他现在和每个凡人没什么不同。
他琴声沉寂,但他还有梦,毫不设防的梦。
他知道他必须有信心可他就是无法。
所以他会在半醒状态的恍惚中
坚持蛮长一段时间,数着自己的脚步。
天快亮了。冥界出口闪亮的眼睛下,
岩石隐约显出不同形状。
结局如他所料。他回了头,
他身后的小径上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天空。天空中的白云。
只是此刻,一切都向他呼喊:欧律狄刻!
我惟一的慰藉,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但他闻着药草的清香,听着蜜蜂的嗡鸣,
渐渐入睡,脸贴在阳光晒暖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