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忘二 文/译
美国女诗人希尔薇娅·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大概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女诗人了,不用我介绍。我的硕士论文做她的视觉诗学(视觉艺术对她诗歌的影响),出席过两次普拉斯国际会议,牛津大学出版了一本她的视觉诗学专书,我是六篇论文作者之一,所以学者们开玩笑说全世界(2010年前)有六位半研究普拉斯视觉诗学的人。我并没有出版普拉斯的译文,现在更不着急了,国内出了不少译本。别问我谁译得好,译者总会觉得自己译得好。今天的这首诗,估计国内译本不怎么会突出这首,因为译的人也不一定会懂。当然,不能求译者都懂那么细致,读者最有发言权,因为读者反应论可以让很多读者感觉很好。记得有个译者译了普拉斯某首诗中的一个tiger,译成老虎,而那首诗中的tiger指的是tiger lily(虎纹百合),有个读者指出来,那个译者责问读者哪来的百合,原文就是tiger,因此责骂读者不懂乱喷。现在的翻译(译文与译者),不说了。还是读原文吧,尽管很多自以为能读原文的,对译文译者态度更糟糕,因为那种自以为懂原文,更会一根筋地觉得别人没按他的理解所以都是错的。我自己就得时时注意不要太自以为是。哈哈,我一直在吐槽吗?不过,我也知道别人吐槽我,这很正常。吐槽也许有助于译文质量的提高。The Hanging Man
By the roots of my hair some god got hold of me.
I sizzled in his blue volts like a desert prophet.
The nights snapped out of sight like a lizard's eyelid:
A world of bald white days in a shadeless socket.
A vulturous boredom pinned me in this tree.
If he were I, he would do what I did.
27 June 1960
《倒吊人》
从头发根部,我被某个神抓住。
我在他蓝色的电压中嘶嘶作响,好像沙漠中的先知。
黑夜啪地折到视觉外,像蜥蜴的眼皮:
整个世界的光秃秃的纯白日子,浮在无遮帘的眼窝。
秃鹰般的厌倦将我钉在这棵树里。
如果他是我,他也会像我这么做。
1960年6月27日
在阐释意思之前,先说说这首诗技术层面的东西,因为这首诗在这方面比较突出。首先,这里有三个couplet(双行),押韵AB,CB,AC。不过,现代诗的尾韵已不重要。无论什么时代,英文诗都会有头韵,相当于中国的双声词,例如第一行中有三对一样的头韵,god和got是/gᴐ/的押韵方式不仅g还有ᴐ都押上了,这是这一行中最重要的一组声音,很有刺扎感,也很刚硬,尤其在hair和hold这一对h头韵,还有by和my的尾韵映衬下。第二行中最重要的声音是两个,一个是出现在四个词中的l(sizzle,blue,volt,like),闷闷的,有点黏糊,而sizzle是个象声词,描述烤肉那样的嘶嘶声,这一点很重要,因此连起来读,会有一种肉烤焦了的那种脏兮兮的感觉。那个神是高压电,发出蓝色光,从头发根那儿感觉被他抓住,把我烤焦了。但这里被类比为沙漠中的先知,类比的角度是炙热的烤,我则与先知同类。第二节主要围绕这三个声音,一个是宽阔的/ai/声(在night, sight,
like, eyelid, white),一个是轻而滑的s声(snapped, sight, shadeless, socket,这其中有三个s与t音组合),还有一个是坚硬的d声(lizard, eyelid, world, bald, day, shadeless),另有三组冲撞的声音nights与snapped,lizard’s与eyelid,以及shadeless与socket之间。这种声音手段使得这两行展示了一种开阔感,但又摇摆不定,一边是丝滑的轻,一边是迟滞的重。第三节中,声音以沉稳为主,第一行重重拿去(vulturous和boredom的凝滞沉重感),但以一种较轻的方式放下(pinned me in this tree注意加了一个this的轻而快的声音)。第二行中则是沉稳的w声音占了主导(were,would,what),整个句子前面偏向长音(were,would,do),后面偏向短音(what,
did),从拖沓到干脆。这些声音技巧与诗歌要表达的意思非常一致,并且能强化意义。普拉斯诗歌会有某种暴力,这一点和休斯很像,都是内在的暴力;当然她还很极端,不能不说这可能导致两个人处理生活与情感的方式不同。除了性别因素之外,休斯当然是花心的,或者,很容易吸引女人的关注,似乎休斯与普拉斯找异性的时候情绪状态是相反的,普拉斯情绪低落时才倾向于寻找男人慰藉(当然可以说,哪个女人不是呢?但这就有点性别歧视了,其实普拉斯是很独立的)。首先,这首诗的题目虽然用的是The Hanging Man吊着的人,但是实际上这首诗是以塔罗牌中的The
Hanged Man“被吊的人”,其形象是倒吊着的,因此译为“倒吊人”。请看图,我把倒吊人在塔罗牌中的意思标注出来。普拉斯很相信诸如占卜板、占卜水晶球、星象、塔罗牌等都蛮相信的,她的诗中都写到过,而塔罗牌还在她最著名的Daddy《老爸》中出现。这首诗第一行采用了修辞学上的倒置法,这样写当然具有更强烈的暴力,但同时,这个句法结构或修辞手段也是为了对应倒吊人这个视觉形象。上面说过sizzle的意思是烤肉焦糊的声音,如果了解普拉斯生平的话,应该能够想到,这里的蓝色电压烤焦了肉体,其实是指她大学时精神崩溃遭受了电击疗法。这是极其痛苦的经历。每次电击治疗之后,她整个神经、身体和心理就像被烤焦了一样,所以用了从头发根被抓住这样的意象;电击后,会有一段麻木或空白,似乎可以直接与上帝沟通(或者那是沟通吗),这也就是第二行后半句“沙漠中的先知”这个比喻的意义。当然,这里的沙漠先知到底指谁,不一定能确定,但圣经中的圣保罗可能作为参照。扫罗原是迫害基督徒的,但他经历了一次神启。他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突然有一道强光从天而降,把他围住。一个声音问他:“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 扫罗回答:“你是谁?” 那声音回答:“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这次经历后,扫罗失明了三天,在大马士革期间受到了教会成员的帮助,恢复了视力,皈依了基督教。从此,他改名为保罗,成为基督教历史上最重要的传教士之一。这一典故通常用来形容一个人经历了重大的、彻底的转变或觉醒,或精神上的转变。我们再参照倒吊人的意思,就知道这里在讲以放弃、虚空自我、放手等方式获得一种新的认识,抵达一种新境界。第二节基本上可以在新的精神状态这个层面上理解,是从主观角度写的。电击后的感知方式是否整个变了呢?假若眼帘闭不上,通身透明(可参照《拉撒路夫人》中的人皮灯笼my skin/ Bright as a Nazi lampshade我的皮肤/通亮如一顶纳粹的灯罩),是自己身体的感受,外界的光强硬凶狠地刺入,而那个感受者就是从那个没有眼帘遮蔽的shadeless眼窝向外承受整个世界。或许,外面的世界在等待她的死亡。第三节可说是对自我的一种认知或界定。前文有蜥蜴,这里有食腐肉的秃鹫。所以秃鹫与死亡或腐败的死尸有关。秃鹫的厌倦会是什么呢?面对腐尸的无生命感到毫无趣味,哪怕可以果腹?或者已经不饿了才有的厌倦?“我被钉在树里”,可以想到两个来源。这首诗写于1961年,而她早在1958年就以表现主义画家保罗·克利(Paul Klee)的蚀刻版画《树中处女》,不过从时间与主题来看,这里的树中女更让人想到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Ariel精灵爱丽儿(这名字也是她最著名的单行本诗集名字)。莎剧《暴风雨》中,爱丽儿(Ariel)是一个灵体,被女巫塞克拉克斯(Sycorax)囚禁在一棵树中长达十二年,女巫死后,爱丽儿仍被困在树中,直到普洛斯佩罗(Prospero)到来释放了她。可是,普洛斯佩罗以魔法与智慧解救了爱丽儿,但要求她为他服务以偿还这份恩情,并在他的命令下帮他复仇并恢复权力。当然,最终爱丽儿获得了自由,可说是因为她做了必做的恶。被囚禁决定了“我”的行为。之所以被囚禁,被折磨,被玩弄,似乎完全是因为某个神秃鹫似的的厌倦无聊感。于是,这里的我也许感到世界的无意义。所以,那个神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我的一种期待,也就是一种合谋。塔罗牌的倒吊人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才倒吊的,这种状态可以让他获得新的视野。那么,被电击是否已经被转化为了一种自找的行为?被迫被转化为主动,这是一种胜利吗?从这个角度可以解释普拉斯的某种病态自豪感吗?她因精神分裂、自杀企图而被实施电击疗法(小说《钟罩》写的经历),她自己后来说过那简直是地狱一般的经历。然而,自杀过的人也许有一种病态的自豪,就好像说“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那样,后期的普拉斯对于自己的自杀行为或冲动并不是没有一种炫耀感,似乎要说自己甚至敢于与死神合谋。这首《倒吊人》里,有没有某种自傲呢?无论如何,这首诗中的电击治疗感觉是真实得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