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忘二 译
《发烧》
摇篮床吱吱嘎嘎一整夜;
从健健康康的乡下回到病恹恹的城里的家,
女儿发着烧,
在她鸡肉色的睡袋中挣扎。
“对不起,”她嘟哝道,就像她这愚笨的父亲,“对不起。”
母亲,母亲!
我曾是一名宝石般的大学生,
半是罪犯,却也是荣誉生,
常常深夜闯回家。
我那盛着牛奶的小牙杯,
总在扶手楼梯旁
一个薄脆饼干盘上
等着我。
我们常常怀着纯粹的喜悦,
母亲,弯着腰,在炉火旁
一遍遍讲述父亲的性格——
而他还以为我们睡着了,
踮脚下楼,
锁上门链。
你有一张沿窗椅,
一条电热毯,
一只银热水瓶,
刻着字母,像一只随身酒瓶,
有果串和浆果装饰的
意大利瓷器,
还有端庄的小天使雕饰。
金色、黄色和绿色,
婚床宽大,犹如浴室。
早生了十年,却仿佛早了一整个世代,
没赶上二十年代,
母亲,你微笑着,
仿佛看到你的父亲,
近在咫尺却又藏匿着,正如每当
有年轻人来向你求爱,他就在屏风后
一边翻《国家地理杂志》一边抱怨,
那是一战时期安稳的岁月。
那种端庄的古老生活真可怕啊,
没有不得体的亲密
或争吵,那时,尚未解放的女人
仍然拥有女佣和弗洛伊德式的父亲!
《生活研究》第18/24首
During Fever
All night the crib creaks;
home from the healthy country to the sick city,
my daughter in fever
flounders in her chicken-colored sleeping bag.
“Sorry,” she mumbles like her dim-bulb father, “sorry.”
Mother, Mother!
as a gemlike undergraduate,
part criminal and yet a Phi Bete,
I used to barge home late.
Always by the banister
my milk-tooth mug of milk
was waiting for me on a plate
of Triskets.
Often with unadulterated joy,
Mother, we bent by the fire
rehashing Father’s character—
when he thought we were asleep,
he’d tiptoe down the stairs
and chain the door.
You had a window-seat,
an electric blanket,
a silver hot water bottle
monogrammed like a hip-flask,
Italian china fruity
With bunches and berries
And proper putti.
Gold, yellow and green,
the nuptial bed
was as bid as a bathroom.
Born ten years and yet an aeon
too early for the twenties,
mother, you smile
as if you saw your Father
inches away yet hidden, as when he groused behind a screen
over a 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
whenever young men came to court you
back in those settled years of World War One.
Terrible that old life of decency
without unseemly intimacy
or quarrels, when the unemancipated woman
still had her Freudian papa and maid!
《人与妻》
被眠尔通驯服的我们,躺在母亲的床上;
初升的太阳涂了迷彩,将我们染红;
大白天,她那镀金的床柱发亮,
被遗弃,简直就像狄俄尼索斯。
马尔伯罗街的树木终于泛绿,
我们的木兰树花期短短五日,
点燃了清晨,白得能杀人。
整夜,我握着你的手,
似乎这是你第四次
面对那疯狂王国——
它的语言都是陈词滥调,它的眼神杀气腾腾——
把我拖回家,我还活着……哦,我的小可爱,
上帝最清澈的生灵,仍然满是空气与神经:
那时,你二十几岁,而我,
一度手持酒杯,
心悬在喉咙,
在格林尼治村的酷热中,
和拉夫夫妇拼酒,昏倒在你脚下——
太激动,而又羞涩,
以至于表情僵硬,无法搭讪,
而你抨击起传统南方,
那高亢激越的劲头就是要它体无完肤。
如今,十二年了,你已转身离去。
夜深难眠,你抱紧
枕头,像个孩子那样,你要堵住空洞;
你那老派的长篇大论——
充满爱,口若悬河,毫不留情——
如大西洋的波涛冲击我的头顶。
《生活研究》第22/24首
Man and Wife
Tamed by Miltown, we lie on Mother’s bed;
the rising sun in war paint dyes us red;
in broad daylight her gilded bed-posts shine,
abandoned, almost Dionysian.
At last the trees are green on Marlborough Street,
blossoms on our magnolia ignite
the morning with their murderous five days’ white.
All night I’ve held your hand,
as if you had
a fourth time faced the kingdom of the mad—
its hackneyed speech, its homicidal eye—
and dragged me home alive…. Oh my Petite,
clearest of all God’s creatures, still all air and nerve:
you were in your twenties, and I,
once hand on glass
and heart in mouth,
outdrank the Rahvs in the heat
of Greenwich Village, fainting at your feet—
too boiled and shy
and poker-faced to make a pass,
while the shrill verve
of your invective scorched the traditional South.
Now twelve years later, you turn your back.
Sleepless, you hold
your pillow to your hollows like a child;
your old-fashioned tirade—
loving, rapid, merciless—
breaks like the Atlantic Ocean on my head.
《致戴尔默·史华慈》
(1946年坎布里奇)
我们甚至不能让炉子一直燃烧着!
即使我们断开了它,
陈旧的
冰箱里咕咕噜噜冒着芥子毒气,
穿过你芥末黄的房子,
扰乱了我们运作很久的
T. S.艾略特哥哥亨利·韦尔的来访…….
你的鸭标本昂着头从我行李箱上望着哈佛:
它坚硬的嘴是黑色的哨子,它的眉毛
比婴儿的拇指更细更高;
它的蹼足坚韧,就像树枝上长了脚趾甲。
它是你的首次捕获;你带着它匆忙回家,
把它腌在一个装有朗姆酒的废物罐里——
它看着我们,死了却就像是喝得烂醉。
你之前肯定用钉子把它的眼皮撑住,
它就这么和我们一起住,与我们四目相对,
拉伯雷式的滑稽下流,嗑了药。就在那里,
栖息在我的行李箱和打字台上,
它让我们普遍的焦虑感
冷却了那么一会儿,戴尔默。我们一边喝酒
一边看着世界懦弱的阴影。
海底的那些家伙,疯狂得高贵,
朋友们一一从我们的谈话中经过。你说:
“让乔伊斯和弗洛伊德
这两位欢乐大师,成为我们这里的客人。”
房间里充满香烟,缭绕着偏执狂的味道,
柯勒律治惰性的凝视,刚从
马耳他回来——眼睛陷在肉中,嘴唇烤得发黑。
你的小虎猫,名叫橘子,
一开心呲牙低吼就横滚成一团。
你说:
“我们年轻诗人一切从悲伤开始;
到最后都以沮丧和疯狂告终;
斯大林已经脑出血两次!”
查尔斯河
流淌着一片白银。在清晨
潮起潮落的光中,我们脚穿
鸭子的
蹼足
就像一支蜡烛,泡在被我们消灭的一夸脱杜松子酒中。
《生活研究》第8/24首
《给哈特·克莱恩的话》
“当普利策奖授给某个小人或傻瓜,
这些人只会拿肥皂冲涮我们发干的嘴巴,
没几个会想一想我为什么开始
跟踪水手,并且把山姆大叔
假造的镀金桂冠分散给鸟儿。
因为我熟悉惠特曼就像一本书,
美国的陌生人,对我的国家说:我,
卡图鲁斯再世,格林威治村和巴黎
曾经的弄潮儿,我常扮的角色
是同性恋,狼一样扑向
走散在协和广场的饥饿羔羊。
我的斩获是一个有洞的口袋。
谁想见我,我,时代的雪莱,
必须为尽心尽力为我提供吃住。”
《生活研究》第9/24首
《父亲的卧室》
我父亲的卧室里:
床单上的蓝线
细得像是水笔画出来的,
窗帘上有蓝点,
一件蓝色和服,
以及带蓝色毛绒襻子的中式拖鞋。
宽板条的地板
被砂纸打磨得光洁。
透明的玻璃床头灯,
白色的镂花灯罩,
仍然用小泉八云的
《陌生日本掠影》
第二卷垫着,
高出桌面几寸。
那变形的橄榄绿硬封
像犀牛皮一样被粗暴。
扉页上:
“给罗比,妈妈送。”
多少年后,同样的手写道:
“本书在中国长江上
被使用得很凶。
它在一场暴风雨中
被留在一个敞开的炮眼中。”
《生活研究》第15/24首
【译按】中国国共内战期间,作者的父亲在中国。
《醒在幽蓝中》
那守夜护工,“波大”二年级学生,
头下垫着《意义的意义》,
从昏沉沉的草包脑袋中醒来。
他以猫步踮过我们的走廊。
杳蓝的白天
令我焦灼的幽蓝窗口更加荒芜。
死硬的跑道上,乌鸦聒噪。
不在场!我的心紧绷着,
像一支猎鲸标枪掷向猎物。
(这是“精神病患”之家)
幽默感哪有用场?
我对斯坦利咧嘴而笑,他已陷到六旬的深处,
当年是哈佛的全美赛后卫,
(如果你敢想象这可能!)
仍有二十多岁的健硕块头,
他浸在水里,就像一根
弹药推杆裹着海豹肉,
泡在长浴盆里,
维多利亚时期的管道中有隐约的尿臊味。
他花岗岩的君王侧脸像,戴着大红的
高尔夫球帽,日夜不脱,
满脑子只想着身材,
想着减肥,只喝果子露和姜汁啤酒,
他比海豹更不沾语言的边。
这就是麦克林医院鲍迪希厅破晓的样子;
带罩的夜灯照亮了“保比”、
猪契社29届,
一幅路易十六的复制品,
没有假发——
香喷喷、矮胖胖,好像抹香鲸,
他就这么一丝不挂地神气活现,
将椅子当着马骑。
这些自鸣得意的年轻人物,浮夸造势深入骨髓。
一日的两极之间,
时间几钟头几钟头地从看护的寸头下流走,
这些信天主教的单身汉
眼中稍欠些许荒诞。
(天主教堂可没有
五月花号走来的神经病。)
一顿丰盛的新英格兰早餐下肚,
我早晨的体重
就重达两百磅。迈着公鸡步,
穿着法式高领水手衫,我大摇大摆
走到金属刮脸镜前,
看到摇摇欲坠的将来
从这些良种神经病患的脸上生长出来,
在此地特有的枯萎的脸上看来那么熟悉,
年龄大我一倍,体重少我一半。
我们都是些老油条,
每人手握一把锁死的剃刀。
《生活研究》第19/24首
《外出三个月后回家》
如今,婴儿保姆走了,
一头母狮,统治着鸟虫的栖息地,
常惹得我妈大叫。
她常常把猪皮碎块
抱在纱布蝴蝶结里——
三个月,挂在八英尺高的玉兰树上,
像湿透的吐司,
帮助家麻雀
度过波士顿的冬天。
三个月,三个月!
理查德现在恢复正常了吗?
我女儿兴高采烈,现出酒窝,
在浴缸里守住她的防洪堤。
我们磨蹭鼻头,
每人都绕起一绺头发——
他们告诉我什么都没缺少。
虽然我四十一岁,
不再是四十,我抛掉的时间
本属于孩子的游戏。十三周后,
我孩子仍然轻拍她自己的脸颊,
示意我刮脸。当我们给她穿上
天蓝色的灯芯绒衣服,
她就变成一个男孩,
放水冲走
我的剃须刷和毛巾……
宝贝,我不能在这里
玩泡沫,像一只北极熊。
我还在恢复,既不耕也不织。
有三个故事可讲,
一位杂工照料我们棺材那么长的一块地,
那下面有七朵郁金香在横着长。
仅仅十二个月前,
这些花还是品种优良的
进口荷兰人;现在没人要
将它们与杂草区分开来。
它们被晚春的雪掩埋,
将难以面对
又一年雪球般的衰弱。
我没有头衔,也没有身份。
治好了的我,头发焦枯,无趣而卑微。
《生活研究》第20/24首
【按】洛厄尔1958年初进入波士顿贝尔蒙特(Belmont)著名的精神病医院麦克莱恩医院(McLean Hospital),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在周末回家看看,他最终在1959年6月出院。这首诗核心写他与女儿哈丽特(Harriet)的关系,洛厄尔专家认为这首诗受到了W. D.斯诺德格拉斯著名诗篇《心头的针》影响。
《婚姻之恨怎堪说》
“未来一代就要靠我们这代人洋溢的激情
和超越感觉的肥皂泡才能存在”——叔本华
“燥热的夜逼着我们敞开卧室窗户。
木兰花开得正盛。生活开始发生。
我上蹿下跳的老公撂下了房内纷争,
去马路上闲逛,寻摸妓女,
沿着剃刀边缘,玩自己的自由。
这混球可能会杀了老婆,再宣誓噤口。
啊,他的肉欲有乏味的粗鄙……
更因太不公平……他实在毫无仁义……
醉眼惺忪,五点钟踉跄着到家,
如何活下去,成了我惟一的想法。
什么能让他勃动?每晚,我都把他的车钥匙
绑在我的大腿根,夹上几张十块的票子……
欲望的更年期让他充血发胀,
他在我上面拖沓,像一头大象。”
《生活研究》第23/24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