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性主义诗人艾德琳·瑞奇《今夜诗无可役》
美国当代最著名的女性主义诗人艾德琳·瑞奇（Adrienne Rich, 1929-2012，很多人翻译为：里奇，我用瑞奇保持与自己早年[90年代]的翻译一致），1951年被奥登评选为耶鲁青年诗人奖开始进入诗坛，然后逐渐从反思社会体制中的各种男性中心权力，从婚姻制度到性别机制等等，成为当代诗歌中最具独特思维特点的女性主义诗人，也是当代著名的对公众发声的知识分子。
今天介绍的是她一首很著名的诗，然而Tonight No Poetry Will Serve，这个题目有刻意的歧义，主要是在serve上，可以说今夜没有诗能用得上，用得到，也可以说今夜的菜不包括诗，也可以说今夜不可以让诗服役服刑当佣人。
因为几乎不可译，所以我提供了一个版本，但主要是为了我自己写的另一个东西，因此，我将我的题目用了书名号。
《今夜诗无可役》
看见你赤足缓步
长久凝视
新月的眼睑
然后伸展开
沉入睡眠，赤裸于你的黑暗毛发
熟睡但并非不能察觉
未眠者消解睡眠
于他处
今夜，我认为
无诗
可役
表达的句法：
动词驾驶飞机
副词修饰动作
动词强喂名词
淹没主语
名词正窒息
动词 受辱 继续行动
现在图解这陈述
Tonight No Poetry Will Serve
Saw you walking barefoot
taking a long look
at the new moon’s eyelid
later spread
sleep-fallen, naked in your dark hair
asleep but not oblivious
of the unslept unsleeping
elsewhere
Tonight I think
no poetry
will serve
Syntax of rendition:
verb pilots the plane
adverb modifies action
verb force-feeds noun
submerges the subject
noun is choking
verb disgraced goes on doing
now diagram the sentence
2007
《得一忘二作艾德琳·瑞奇之作〈今夜诗无可役〉》
Tonight（今夜）——
此刻，你的句子被断开，我抓住你的字眼，以眼睛捕捉，以思维系紧，在有限中做无限停顿。字。思绪的触须无方向，思如絮，松蓬蓬，在深夜，白昼的热变凉，空气下沉，思絮下沉。
No（不）——
否定，没有。客观的空无，主观的放空。世界至今，人能够成为不是被认为的自己，是不是一种无？那么女人呢？如何化无？化无是否是为了无中生有？
Poetry（诗）——
诗，源自希腊语poesis，制作，诗，行，从男性的笔下流出，落在纸上，白纸一张有了痕迹，痕迹即意义，这是书写，最初的划痕，压印，有痕，不再是空白页。
Will（将会）——
将来时，亦是意志，一种自然而然，一种顺势而然，一种愿，一种欲望。谁将意愿转化为情态词，助动词，整合进语法，帮助核心动词行动？谁的愿，由谁来叙述？如此情态，如此愿望，不在核心动词中，不在显在的语义中。
Serve（服务）——
服务？服役？服刑？发挥作用/功能/效果？端上来！今夜不上诗歌这道菜，今夜没有诗歌能有用。我们无法捧来端出，喂食或役使。今夜，不要役使诗歌；今夜，没有诗歌应该服役，服刑，没有诗歌应该伺候你们。
Saw you walking barefoot（见你赤脚而行）——
诗，秀色可餐的，女性的，秀美的；意象的赤脚，古老的东方男人更懂我说什么吧，轻盈地走在地板上。被凝视的，背影，对象/客体/物化的（objectified），你，在我之外，是我的界定/界线，也界定我，然而你不需要脸，物化只需要背影。
taking a long look（长久凝视）——
你，一个背影，背对我的影子，不看/忽视我的你，我看不到脸的你，面向空远，看着别处，那一片我并不知道，在此，行诗留空，我的刻意源于你的自然而然。你的凝视被我凝视。
At the new moon’s eyelid（新月的眼睑）——
“新月如钩”，适合“独上西楼”，更应“无言”。此刻，即便是柔暖的怀抱也需要抛开，而闲情久抛，春来时，“惆怅还依旧”。闲情即愁。在都市，没有西楼，或许有的阳台休倚，肯定有窗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上，阴影如眼睑。你看着月，长久凝视，月亮上的暗山。你看成谁的眼睑？
later spread（然后伸展开）——
那毫无拘束的睡姿！玉体横陈，有多少客观的真实，有多少是欲望的投射？没有客观的描述，只有情愿的渗透。你看了月，你舒展了身体。你无言，你以身体言说。你看到了什么？
sleep-fallen, naked in your dark hair（沉入睡眠）——
沉入睡眠，被睡眠击倒，倒下就睡。“死了，睡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此刻，你不是那个看月的你，甚至赤裸的你不是那个赤脚的你。睡着的人，是另一个人。
naked in your dark hair（赤裸于你的黑暗毛发）——
你的赤裸是带着黑发的赤裸，你的赤裸因为黑发而更加赤裸，你的赤裸是你的黑发；此刻，看窗外的你已非赤裸，有黑发你才赤裸。黑色毛发更包括你下面的那一片，甚至因为面积的对比而更引起我的注意。毛发黑暗，对比你的肤色，明亮与阴暗，我看到，我的心情。
asleep but not oblivious（熟睡但并非不能察觉）——熟睡并非死亡，意识还在活动，只有高潮如小死，忘我忘他也忘记世界。当沉睡者没有忘记世界，那沉入睡眠的人在哪里？你被睡眠的液体浸没，你只剩下自己，一个感受体，感受到的是谁：自己、睡眠液体的压力、睡眠之外的他物？忘，泯忘，不顾，感官的闭关，感受的抑制到凝止，阻止
of the unslept unsleeping/ elsewhere（未眠者消解睡眠于他处）——
别处的未眠者，未得睡眠之福祉，未经睡眠之慰藉，睡而不得睡眠之滋养，未被睡眠睡服的人，睡眠不能征服者。不眠惯犯，失眠惯犯。时序颠覆者：众夜的作对者，此夜的同谋者。未眠者的存在，不睡不眠，消解睡眠，勾搭此处沉睡的察觉者，消解此处的睡眠。不眠者，在深夜，与不眠者联盟，暗夜中的盟友，不相识的知音；灵魂的相知则不必肉身的相见，正所谓invisible as music, positive as sound（隐形如音乐，确凿如声音）[狄金森诗]。别处，未眠者消解睡眠，也消解了别处。不眠者消解时空的距离。
Tonight I think no poetry will serve：今夜，诗无用；今夜，不用诗；今夜，诗不成可用之诗。我做如此设想，我做如此裁决，与你达成共识：诗不是工具，我们与诗互不隶属，互不使役，我们与诗不构成对立的二元。诗，在一旁，诗是观照。诗，不是器，只是制；诗，是一种永在的状态，一种永远的成为。You, eternal, uneternitized, eternizied, uneternal you（你，永在的，未被永恒，被永远了，非永生的你）[策兰诗]。诗，没有部分，只有自己。
Syntax of rendition: …（表达的句法：……）——
诗，制作，断裂的句子成分，意义元的组合，语构、句法；诗有自己的法则，表达/呈现为如此这般，皆是它自己的制作。我们读它是回溯，由此及彼的追索。此刻它横陈于纸上，裸裎，逼迫我们超越皮相，相知于灵魂。我们看它的背影，想象看它凝视远方，我们在灵视中凝视它与它凝视的空杳，它充盈了意义，然后沉睡在纸上。之前，各式词类，征服与拒绝，凌驾与屈从，明修暗度，勾连纵横，喧嚣与骚动，终于尘埃落定，随着那定音的一锤，五音平伏，犹如终审判决（sentence）。
now diagram the sentence（现在图解这陈述）——
所有的阐释者皆是服役人，无尽期，无达诂，我们在脑中意念中图示图解，世界的终结没有语言，只有活动的线条的示意图，由激越的抽动到缓弱的翕动，最终所有动被静吸纳，凝止为静止的律动。诗存在为形，字形暗含音形，整体的形有机容纳局部的形。诗的外形，读者的内形。诗之无用，乃诗之拒绝被用。诗之用，在于读者之用。读者是诗人，读者才是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