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现在是民族英雄——标签化,然后在世人的脑海里形成定势,这或许是历史人物难以逃脱的命运。最终关于这个历史人物就只剩下他神性的一面,再看不到他人性的一面。不排除有人刻意为之,巩固人们对“神”的崇拜。然而,一个不断走向现代的文明,是不是也要不断地破除“神”的观念,看见“人”的存在呢?
《苏武传》教了好几轮,我似乎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一直热衷于讲解苏武身上的家国大义和崇高品质等神性的一面。这或许是由我的教学立场决定的,曾经别人教给我的苏武的形象,我照样地教给学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可是,当这次教学,我回归到阅读的立场上来,聚焦于苏武的个人命运时,才有了更真切的关于“人”的感受。
细究起来,苏武成为民族英雄可以说只是一个偶然的结果。苏武凭借父亲的职务,本来是皇帝的侍从官,后来又任职了一个管理马厩的官职。说来,他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每天按时打卡上班。即使后来汉与匈奴修好,他奉命出使,也相当于一次出差,完成任务,回来做完汇报,事情就过去了,他照样做他的公务员,上他的班。
偏偏在他准备返汉时,遭遇了匈奴的一次内乱。这次内乱原本与苏武也无关,是叛乱者虞常私下和苏武的副手张胜有私情,想托他向汉武帝邀功,以保全在汉的家人,条件是虞常射杀汉武帝怨恨的卫律。卫律本是汉臣,却投降了匈奴。这种关联曲曲折折地绕了几个弯,中间有一环断掉,苏武都可不受牵连。
偏偏内乱时,叛乱者内部出了叛徒,告发了叛乱者,导致叛乱失败。偏偏叛乱者都死了,独独虞常被活捉。偏偏叛乱之事又交到了卫律手中审理,被活捉的虞常自然也就落在了卫律手中。偏偏虞常还把与张胜的约定招供了出来,这本来也不是叛乱事件的核心问题,却把“益骄”的单于惹怒了......这么多个“偏偏”活生生把事件边缘的苏武卷入了漩涡,从此把十九年的人生交付给了漠北荒原。可以说,正是一系列的偶然因素,彻底改变了苏武的人生。
这种人生无常的喟叹很容易被家国大义的感动所遮掩。但就个体生命而言,人生的感悟和思考或许才是更具现实意义的东西。
苏武的忠君爱国的高尚品质,这是毋庸置疑的。匈奴三次劝降,都被苏武拒绝。第一次是卫律的威逼利诱,苏武不惧不屑;第二次是单于的身心折磨,苏武不屈不挠;第三次是李陵的情理兼施,苏武不渝不改。其中支撑他的一个重大信念就是忠君爱国。他在北海“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他面对苏武的劝降时所说的“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就是明证。
然而,在片面强调集体利益,忽视乃至无视个人权利的现实语境下,我对这样忠君爱国的信念一直保持警惕。我向来主张的是个人与集体利益的辩证统一,既不损公肥私,亦不因公废私,因为无论哪种都是不可持续的。人的社会性决定了他要依赖一定的集体(即便是很松散的一个集体)生存,一味地损公肥私,人就会失去生存的依赖。而如果为了集体,牺牲了个人全部的利益,那么这个集体也不可长久,因为当个体一个接一个地消亡,集体也将荡然无存。故而个人与集体的利益应以统一的眼光来看,具体的处理方式就是相互尊重。
这一点,放在君主专制的封建社会的确很难实现,苏武的忠君爱国也具有历史局限性。君臣之间本就是不平等的,也就谈不上什么相互尊重。那么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感动,在教育给学生时就当慎之又慎。因为他们是新时代的现代公民。
我们且不说引导学生去认识苏武的历史局限性。就说课文本身的节选就有片面突出苏武不计个人得失,一味奉献自我的价值倾向。尤其是当李陵历数汉武帝之暴行时,苏武犹不悔改,显得有些愚忠。李陵在苏武面前对汉武帝的贬抑或许是由自身经历决定的。李陵在得知苏武终得归汉时,曾说:“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他何尝不忠心于汉,可是汉武帝待他太过分,连为李陵辩解的司马迁也遭大刑。李陵对汉武帝有贬抑之词实属正常。而苏武作为李陵的好友显然是理解他的苦衷的,所以他没有像对卫律那样对待李陵,而是同样付诸真心,表诉衷情。至于这究竟是苏武的话术,还是他真的这样想,我倾向于后者。
因为苏武的兄弟虽都因皇威而自杀,但这毕竟不是汉武帝亲自杀死的,这是他和李陵的经历的不同。所以,他不会有像李陵那样的对汉天子的失望和无奈。而苏武返汉后“诏武奉一太守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后来汉朝给他的待遇还不错,还把他的图像画入麒麟阁,以表彰他的功绩。这可算是汉朝对他这位忠臣的回报,符合礼义了。可是李陵在《答苏武书》中说:“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可见,他觉得这样的回报于其十九年的坚守与付出仍是刻薄了的。
不过,以上与苏武个人命运相关的内容在《苏武传》这篇课文里,通通都删去了,这究竟是为何呢?
2024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