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张爱玲的《牛》
中山市教研室∣郭跃辉
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时,张爱玲就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牛》。和她的名篇《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封锁》等相比,这篇小说显得有点稚嫩,但不论是在主题还是在艺术层面,已经包含了很多独特的“张爱玲元素”。这篇小说选取了一个底层农民家庭悲惨生活的素材,重点表现出人物的悲剧性命运。但从艺术表现层面尤其是话语设计层面看,其主题又不仅仅是反映现实、批判现实,而是重在表现人的无助于绝望,在探索人不可避免的幻灭的命运。
小说的主人公是禄兴和禄兴娘子。小说的开头是禄兴的动作:“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然后就是一大段景物描写;第二段的开头依然是动作:“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接着是一大段有关牛栏的描写,结尾处又是一连串的动作。第三段禄兴娘子出场了,禄兴的反应是“吃了一惊”,夫妻俩望着空空的牛栏,“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这句话中的“他不响,她也不响”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可怕的寂静以及这种寂静传达出来的压抑感。在生活的巨大压力下,人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失语”的状态,那是对生活无声的抗议,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无声的表达。
此后便是夫妻俩围绕借牛问题展开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禄兴的语言并不多,要不是用“……不怎样”简略地回应妻子的问题,要不是不耐烦地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明天我找蒋天贵去”等,当听到妻子不断地唠叨与埋怨后,禄兴又进入了“失语”状态,用动作代替了语言,即“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这暗含了他的想法:用小鸡作为使用蒋天贵家的牛的代价。小鸡是禄兴娘子最后的生活指望,当她看穿了丈夫的用意后,便进入了一种几近癫狂的状态,禄兴先是说“闹着借牛的也是你,舍不得鸡也是你”,后来又进入“失语”状态——“禄兴不做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斜阳影子”。在这种不断的“失语”中,禄兴给读者的印象就是老实巴交、憨厚朴实。面对家里的贫困状态,他一筹莫展;面对妻子的指责,他默默隐忍;面对每况愈下的家庭经济状况,他充满了无奈。
当他借到牛之后,面对这只雄伟漂亮的黑水牛,禄兴的心理状态悄然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这只牛市极尊贵的王子,那么自己就是王子的护卫统领。于是内心充满了喜悦和骄傲。这不是农民的劣根性,而是一个普通农民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时发自内心的感受,是对家庭状况即将好转的憧憬。但遗憾的是,事实并不如愿,或许是使用过度,或许是不习惯新的主人,或许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这只牛“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而且还“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此时的禄兴,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完整的句子:“杂种畜生!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你——你——你杂种的畜生,还敢欺负你老子不敢?”从内容上看,这根本不像是从老实巴交的农民嘴里说出来的话,而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易怒症”患者的语言。我们可以称之为“癔语”,即人进入一种癫狂状态中说出来的话。这与《狂人日记》中狂人的语言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遭受了长期的压迫或压力,从而说出了“越轨之语”,不同之处在于狂人真的是得了“迫害妄想症”,而禄兴则是正常人在非正常状态下的真实反映。也正是在此时,禄兴内心所有的委屈、苦痛、不满、愤懑等情愫如火山爆发,并通过“癔语”的形式表现了出来。用孙绍振教授的话说,这就是一种“将人物打出常规”的写法,在非正常的状态下,发现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人物与自身之间的矛盾关系,然后进行“还原”,目的是发现真实状态下的人物性格。
这种“癔语”给禄兴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这头牛也进入了癫狂状态,直接用牛角将禄兴撞死了,禄兴临死前的表现是“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在小说的结尾,禄兴是彻底不能说话了,他也彻底进入了一种“无语”的状态。这种“无语”的直接表现是“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他不仅“无声无语”,而且连或真实或虚幻的身影也不存在了。作者特意点出了一个主题词,即“寂寞”,“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寂寞”不仅仅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无声的存在状态,此时的禄兴是“无语”,禄兴娘子则进入一种“失语”的状态,这些都是生活带给他们的。这种“寂寞”,在前文也有铺垫,那个时候禄兴已经打定主意用家里的小鸡去换取蒋天贵家牛的使用权,他的内心独白是:明天,同样的晚上,少了鸡群吱吱咯咯的叫声,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晚啊!同样的“寂寞”,一次是“禄兴的想象”,一次是禄兴娘子“真实的感受”。也正是在反复点染的“寂寞”中,在禄兴从“失语”到“癔语”再到“无语”,小说的主题也“呼之欲出”了。
我觉得,张爱玲想要表现的,并不仅仅社会现实层面的底层农民生活的艰苦与悲惨,更多的是在写一种宿命感。禄兴和妻子都为生活努力过了,想尽了各种办法来改善生活,最终也不免于失败,这就是一种人生的困境。这一主题在张爱玲以后的小说中不断出现,她的人生哲学中,没有幸福和圆满,没有希望和未来,有的只是绝望,是一种末世感,一种苍凉感。读这篇小说,内心一直处于摇摆的状态,当感受到绝望时,作者不失时机地给了主人公生活的希望;当感受到希望时,作者却一下子将人物推向了死亡。读张爱玲的小说,内心要时时戒备:主人公的命应该没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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