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陈晓明教授的《小说的内与外》
中山市教研室∣郭跃辉
最近,我读完了北京大学陈晓明教授的《小说的内与外——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陈教授是才子型专家,写文章犹如江河从高原上奔腾而下,思路非常清晰,语言饱含诗情。读这样的著作,无疑是一种享受。遗憾的是,由于理论水平有限,再加上对当代文学史上的系列名著阅读不够透彻,因此很多地方读起来还是有障碍。书中出现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关键词如“重复虚构”“弃绝”“颓废”“身份政治”“自我相异性”“越界书写”“在地性”等,很多都是头回听说,结合自己的阅读思考,我对这些术语也有了更为深切的认识。书中提及的“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我更是深有感触。
首先,细读有助于拨开外界因素加在作品上的“阐释迷雾”,使得作品能够恢复其本来面目。用某种理论框架、文学思潮来解释作品,并确定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是常见的文学史书写思路。最典型的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现的“寻根文学”,作为一种影响很大的文学思潮,它既是对当时创作的一种新的发现与概括,同时又无意识中引导作家朝着“寻根”的方向进行写作。于是,阿城的《棋王》成为了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尤其是对道家文化思想的表述。但在陈教授看来,“寻根”既放大了《棋王》的文化意义,也遮蔽了《棋王》更为原本的内涵。经过文本细读,陈教授抓住了“吃”和“棋”两个关键词,并对文本意义进行重新解释,认为这篇小说书写的是朴实的知青记忆,一方面是吃的记忆,即饥饿的记忆,另一方面是关于家庭出身的心灵创伤。小说想要寻求的是平等公正的人道尊严,朴素的唯物论的生活态度,朴实本真的生活之道。之所以得出这些结论,是因为陈教授特别关注了文本中经常被我们忽视的情节尤其是细节。过去的阐释,主要关注的是与“寻根”有关的内容,如果对小说进行通盘解读,结论可能就有别于文学史主流的阐释了。其实,从不同作品中抽象出某种思潮或理念,或者在某种抽象理念的指导下进行写作,都有可能出现问题。陈教授认为,在具体的创作中,文化也只能是自然地在文学话语中生成的东西,只能是在历史与现实,在人物的生活与活动中自然积淀下的品质,刻意去表现文化反倒弄巧成拙。在我看来,只有回到事实本身,回到文本本身,才有可能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这样的解释困境,我也经常遇到。对于语文教材中的课文,是回到文本本身进行解读呢,还是按照教材的助学系统进行“教学式解读”呢?不顾及教育维度,那肯定不行,那就抹杀了教材文本的独特价值,但一味按照教材指引去解读文本,是不是也会出现“过度阐释”的情况呢?再比如陈教授解读铁凝的《哦,香雪》,他也关注主要人物香雪,但更关注次要人物凤娇。相比香雪的对文化知识的追求,凤娇的追求显得有点世俗化。从自我相异性的角度进行阐释,可以得出结论说:在某种意义上,凤娇是铁凝小说叙述中更内在的女性自我,更切合她对女性生命存在的理解;而香雪则更贴近时代,为时代所询唤出的人物,因而,香雪的相异性向着时代精神转化,也被时代的想象所规训。这其实也是关注文本所有内容与细节之后得出来的结论。
其次,文本细读的“这一篇”文本,与其他类文本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因此,在文本细读过程中,需要结合作家的“创作序列”,这样才能得出更为全面的结论。印象最深刻的是陈教授解读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通过细读,陈教授发现了作品的一个主题,即没落。但是在主流的阐释框架中,“没落”肯定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因为它与“现代”“先进”等格格不入。但实际上,白先勇的小说确实有一种荒凉的末世感。记得当年带学生读《永远的尹雪艳》,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恨”,心情也难免会很低落。这种没落,不仅是隐藏着白先勇本人的人生经历与体验,同时也隐含着阶级与历史的没落。于是,陈教授依次解读了《永远的尹雪艳》《国葬》《梁父吟》《谪仙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经典文本,对“没落”的主题进行进一步阐释。当然,细读的主要对象还是《游园惊梦》。我还是很喜欢白先勇小说的,就是觉得他的文字不紧不慢,但是字里行间都隐藏着一种独特的情愫。同样地,在用“自我相异性”对铁凝小说进行解读时,陈教授同样也梳理了铁凝小说中的人物与主题,例如《麦秸垛》《灶火的故事》《对面》《秀色》《玫瑰门》《大浴女》等,同时上升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与现代性的高度进行观照。这其实也是这本书可读性很强的原因所在,因为关注“这一篇”,同时还能关注“这一类”“这一序列”,进而对“这一篇”也会有更为深刻的理解。这一点在对王小波作品、贾平凹作品的阐释中,都有所体现。
再次,文本细读不仅要有纵向的梳理,也要有横向的对比。这也是陈教授这部著作在方法论上的独特之处。例如在解读马原的《虚构》时,陈教授就反复将其与博尔赫斯的《沙之书》进行对比,进而发现两部作品的或隐或显的内在联系,这应该也算是比较文学领域的“影响研究”,即研究博尔赫斯对马原的影响。在解读格非的《褐色鸟群》时,他关注到了小说开头的女人丈夫在棺材里的情景,进而挖掘小说的“真相”,并且对“真相”进行辩证式和理论式解读。《褐色鸟群》的真相是什么,可谓是众说纷纭,这其实恰恰是格非刻意营造出来的“叙述迷雾”,这不是一篇侦探小说,而是一篇刻意隐瞒真相同时又引导读者去发现真相的小说。在解读时,陈教授反复将其与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死亡与指南针》进行对比解读,两部小说都是“迷宫”,花园的迷宫同时也是叙述的迷宫,更是自我的迷宫。在对比解读中,陈教授阐发了有关死亡、记忆和可变异的重复等话题。
当然,陈晓明教授的文本细读,与语文教学的文本细读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毕竟是文学史解读框架内的,而后者则是引导学生发现文本的“秘妙”,进而提升自己的阅读能力。如何将这两种思路结合起来,还需要继续研究。
往期回顾
2024年第88篇:读书有悟∣学习童庆炳教授的“文学审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