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老师
读完约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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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我在找一本新星出版社出版的书,遇见了李娟的书,《阿勒泰的角落》。可谓神使鬼差,我读了下。而在这以前,我对李娟和她的书一无所知。另一个不曾预期的是,我打开的书居然是繁体版的。
小吴同学看见了,就来凑热闹。那本书我打开没多久,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第一篇〈一個普通人〉。他朗读起来。
〈一個普通人〉
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實在太複雜了,因此我們就忘記了。他的臉卻長得極尋常,因此我們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樣。總之我們實在不知道他是誰,可是他欠了我們家的錢。
當時,他趕著羊群路過我家商店,進來看了看,賒走了八十塊錢的商品,在我家的賬本上簽了一個名字(幾個不認識的阿拉伯字母)。後來我們一有空就翻開賬本那一頁反覆研究,不知這筆錢該找誰要去。
小吴同学读得有点慢。我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读。他读完上面两个自然段,就停了下来,说:“繁体字真有点难认。”说完就准备开溜。
我连忙说:“你让我很吃惊啊!我从来没想到你认识这么多的繁体字!!
“你刚刚读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是想看看你能认识多少。这些字你是从哪里学的呢?你再往下读读看,把这一篇读完呗。”
大概是我很吃惊的语气鼓舞了小吴同学。他说他看着那字长得像(简体),再就是猜的。然后,他接着往下读。
这篇〈一個普通人〉不长,他很快读完了。只有三四个字不认识,比如“氈”、“圖”、“蠻”和“寫”。其他的居然没有障碍。
在遊牧地區放債比較困難,大家都趕著羊群不停地跑,今天在這裡紮下氈房子住幾天,明天又在那裡停一宿。從南至北,綿綿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語言不精通,環境不瞭解……我們居然還敢給人賒賬!
幸好牧民都老實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會賴賬。我們給人賒賬,看起來風險很大,但從長遠考慮還是划得來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剛剛離開荒涼的冬牧場,羊群瘦弱,牧民手頭都沒有現錢,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債實在無法過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體壯。大部隊路過喀吾圖一帶時,便是我們收債的好日子。但那段時間我們也總是搬家,害得跑來還債的人找不著地方,得千打聽萬打聽,好容易才找上門來。等結清了債,親眼看著我們翻開記賬的本子,用筆劃去自己的名字,他們這才放心離去,一身輕鬆。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
可是,那個老賬本上的所有名字都劃去了,唯獨這個人的名字還穩穩當當在那頁紙上停留了好幾年。
我們急了,開始想法子打聽這傢伙的下落。
冬日裡的一天,店裡來了一個顧客,一看他沉重紮實的緞面狐皮帽子就知道是牧人。我們正好想起那件事,就拿出賬本請他辨認一下是否認識那人——用我媽的原話,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加蠻」(不好)的人。
誰知他不看倒罷了,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個,這個,這不是我嗎?這是我的名字呀!是我寫的字啊!」
我媽更加吃驚,加之幾秒鐘之前剛罵了人家「不要臉」並且「加蠻」,便非常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起來:「你?呵呵,是你?嘿嘿,原來就是你?……」
這個人揪著鬍子想半天,也記不起自己到底什麼時候買了這八十塊錢的東西,到底買了什麼東西,以及為什麼要買。
他抱歉地說:「實在想不起來啦!」卻並沒有一點點要賴賬的意思。因為那字跡的確是他的。但字跡這個東西嘛,終究還是他自己說了算,我們又不知道他平時怎麼寫字的。反正他就是沒賴賬。
他回家以後,當天晚上立刻送來了二十元錢。後來,他在接下來的八個月時間裡,分四次還完了剩下的六十元錢。看來他真的很窮。
有很多字出乎我的意料,比如,“買”、“體”、“幾”和“驚”,与简体的“买”、“体”、“几”和“惊”毫无相似可言,但他居然能认得;没认出的那几个字,“寫”字也出乎我的意料,对此,小吴同学解释说,这与“写”字太不像了。另外,这个“喀吾圖”是地名,估计是音译词,在汉语中连在一起没意义,若是“圖畫”这两个在一起,说不定就能认出。
后来,我又让小吴同学去读了〈自序〉和〈新版自序〉。
〈自序〉很短:
這些文字大約在二OO四年左右寫成,所描述的生活情景在一九九八年至二OO三年之間。內容無非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九篇雪》的延續,且同樣都是練筆之作。如果說有成書的必要,大約是因為它們所記錄的這些與自己有關的遊牧地區生活景觀,還算是少有人記錄的。
我的家庭很多年裡一直在阿爾泰深山牧區中生活,開著一個半流動的雜貨鋪和裁縫店,跟著羊群南下北上。後來雖然定居了,也仍生活在哈薩克牧民的冬季定居點裡,位於額爾齊斯河南面戈壁灘上的烏倫古河一帶。其實,我之前在學校讀書,之後又出去打工,在家裡生活的時間並不長,卻正好處在最富好奇心和美夢的年齡。那時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聽到的,都揮之不去,便慢慢寫了出來。如果說其中也有幾篇漂亮文字,那倒不是我寫得有多好,而是出於我所描述的對象自身的美好。哪怕到了今天,我也仍然只是攀附著強大事物才得以存在。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強大起來。
寫作是我很喜歡做的事情,慢慢地,就成了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同許多寫作者一樣,我通過不斷的寫作來進行學習、尋求舒適。雖然這些收錄成書的文字中,許多想法和說法已經為現在的自己所否定了,但我仍然珍惜它們。而每次重讀,總能真切地看到獨自站在荒野中,努力而耐心地體會著種種美感的過去的自己……漫長過程中,一點一滴貫穿其間的那種逐漸成長、逐漸寧靜、逐漸睜開眼睛的平衡感,也許正是此時全部希望生活的根基與憑持吧。讓我覺得很踏實,覺得自己的寫作其實才剛剛開始。
二O一O年 春天
小吴同学不认识的字有:額(额)、爾(尔)、齊(齐)、憑(凭)。
〈新版自序〉有点长。我们是倒着翻书的,因此,位于书首的〈新版自序〉小吴同学反而最后读的,却在无意间与作者写序的先后相符。
〈新版自序〉
十年前我在機關上班,工作之餘陸續寫出了一些文字,並貼到網上。漸漸引起一些網友的注意,得到了一些前輩的認可,最終在二O一O年獲得出版機會。這就是《阿勒泰的角落》。這本書出版三年,共計銷售五萬冊,為我帶來了無數的榮譽和關愛。感到喜悅,也感到不安。
到目前為止,我的寫作只與我的個人生活有關。很多讀者質疑這樣的寫作能維持多久,我也曾為之迷茫。但是,考慮這些事情的同時,生活還在繼續,文字還在流淌,表達的意願仍然強於一切。那麼暫且先這樣吧。
還有讀者對我的生活近況好奇。五年前我從阿勒泰地委宣傳部辭職後,生活一直非常動盪,直到去年才安定下來。去年春天,我把我的家從書中所說的「阿克哈拉牧業村」遷至阿勒泰市郊農村。如今家裡有三畝地,種了餵牛的飼草和玉米、葵花。養著四頭牛、一群雞鴨,以及三條狗。去年一直在修房子,蠻辛苦的,如今新生活剛剛理順。同時也在城裡買了樓房。謝謝大家關心。
還有些讀者總會問起我的「妹妹」。在這本書裡,我曾寫過她的戀愛。其實她並不是我親妹妹,是繼父帶來的孩子,在我家生活了六七年。正是我寫下那篇文字的那一年,她的命運改變了。那時她剛滿十八歲,在老家農村,這個年齡可以嫁人了。家鄉人昏昧,嫁一個女兒能得一筆彩禮,算是發一筆小財。於是她的生母把她叫回四川,草草嫁了。聽說嫁得不太好。
那時我們的家庭剛從橋頭遷至幾百里外的南面戈壁(阿克哈拉)。那裡偏僻閉塞,環境惡劣。搬家的頭一年,為了照顧九十高齡的外婆,我托人幫忙,去到城市謀職,從此很少回家。媽媽和繼父、妹妹三人過得非常艱難。妹妹離開時,我的繼父,也就是書中那位自學成才的補鞋匠,也不堪困窘,捲鋪蓋走了,去內地打工。聽說後來過得也不好,還進入了傳銷集團。唯一的幾次聯繫是打電話來鼓動我去參與他們的大業。後來再無音信。
在這段生活完全消失之前,我以文字記錄了許多難忘的細節。閱讀時,連自己都為之動容。常常想,如果這些文字由現在的自己來書寫,可能不會寫得如此平和、如此溫暖吧。
有很多讀者善意地勸告:「李娟,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純真與樸素,千萬不要被城市和現實所污染……」對此只能苦笑。況且,刻意地保持純真,這本身就不是一件純真的事吧?而真正的樸素也用不著去「保持」的。至於城市與現實的「污染」,我不相信還有人能避開這個時代的印記。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不是穿越而來。而我,要麼是強大的,不受這印記的主宰;要麼是懦弱的,迴避了這印記。
我從小在城市長大,至今仍然依賴城市生活。大約因為經驗上的反差,才會對鄉村生活有特別的體會。同樣,大約也因為從小生活動盪,才更貪戀寧靜與一成不變;因為歷經暴力,才更願意描述平安與溫柔;因為悲傷,才敏感於喜悅……當然,所有這些只是「大約」,只是非得有說法時才想到的借口。有時候想想,寫作是多麼神秘的事!為什麼是我寫而不是身邊的人寫,為什麼寫成了這樣而不是那樣……只能解釋為「命運」了。
正是同樣的命運,令我再也無法回到阿克哈拉或沙依橫布拉克,也無法「保持」過去的那個自己,無法迎合讀者的期待。但是,作為我文字的起點,這本書,這些已經結束的故事,已經消失的生活,這些昨日的情感,將永遠是我寫作最重要的基石,支撐我生命中最沉重的一部分。我感謝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個過去的自己,感謝每一個能夠諒解我的人。
還要鄭重感謝製作此書的新經典文化有限公司,感謝編者們對此書的重視、對作者的體貼。尤其滿意的是,這一回書的封底再沒有貼名人薦語了……感到這才是一本真正屬於自己的書。
二O一三年 春天
小吴同学不认识的字有:
五年前我從阿勒泰地委宣傳部辭職後,生活一直非常動盪。
那時我們的家庭剛從橋頭遷至幾百里外的南面戈壁(阿克哈拉)。
搬家的頭一年,為了照顧九十高齡的外婆,我托人幫忙,去到城市謀職,從此很少回家。
家鄉人昏昧,嫁一個女兒能得一筆彩禮,算是發一筆小財。
妹妹離開時,我的繼父,也就是書中那位自學成才的補鞋匠,也不堪困窘,捲鋪蓋走了,去內地打工。
有很多讀者善意地勸告:「李娟,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純真與樸素,千萬不要被城市和現實所污染……」對此只能苦笑。
尤其滿意的是,這一回書的封底再沒有貼名人薦語了……感到這才是一本真正屬於自己的書。
小吴同学不懂“宣传部”是什么,还以为那“傳”是“傅”字。我就将这两个字写出,对比给他看:
“生活一直非常動盪” —— 对于“盪”简化成“荡”,我还是蛮惋惜的。因为繁体的“盪”不仅是形声字,还是会意字。只要一个孩子用器皿装过汤水,端着走两步,就能明白那“湯”置于“皿”中所带来的动荡感,而这是从简体的“荡”字中无法体会到的。
另一个让我唏嘘不已的是“鄉”字:简中之“乡”,已然无“郎”。可谓一字成谶,这“乡”字的简化,仿佛预言了大国今日之农村,年轻的儿郎们四处打工,背井离乡,搁下了一堆的留守儿童。
“謀職”的“謀”字,小吴同学本是认识的,但他从未听说过“谋职”的说法,就不确定。于是我就向他解释,“谋”是“想办法得到”的意思,“谋职”有“谋求”、“谋得”一份职业的意思。我倒是奇怪他怎么认识“職”字,但见他前面读“辭職後”没有一丝的犹豫,就欣然接受了。
“窘”字简繁体皆然,是他唯一不认识的简体字。
这些生字中,“薦”字也是我不确定的字,遂查给小吴同学看,原来是“推荐”之“荐”。
我觉得这个繁体字造得很是有趣 —— “草草”一看,似鹿非鹿,似马非马,感情这“(推)荐”之意,就是“指鹿为马”的一顿夸?当然,这纯粹是个人胡思乱解,不作数的。
我很是吃惊于小吴同学认识了这么多的繁体字,因为我们平日里从未让他读过繁体类的书籍,难道这些是刻在华人的文化“基因”里吗?我不由得又天马行空起来。
比较靠谱的解释是,这些繁体字是小吴同学在无意中习得的,因为他喜欢看一些游戏的视频解说,其中,有不少的视频播主是台湾人,他们给出的字幕是繁体的。日积月累,小吴同学就和那些繁体字混了脸熟。以此来说,那些游戏解说的视频也算没有白看😂。
可能是因为微信偷听了我和小吴同学的对话,这两天,我总是能收到与李娟相关文章的推送,即便我在微信中从未提及过她。比如,微信推送这样的文章: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既然遇见了,不如就和小吴同学一起读读这本繁体书,然后,再一起看看这部短剧。
一来是认识一些繁体字;二来是了解一下,在那遥远的西北,那草原牧场上的别样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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