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真处终为歌
江南秦人
西安蓝田县城北,三里镇蔡王村外有一座规模不大但名气却很大的园林,它就是“蔡文姬纪念馆”,馆内陈列着《蔡文姬生平》、《蓝田县文物展》和《碑石展》,馆藏蔡文姬纪念品100多件,计有北魏、唐、北宋、明、清、民国时代诗词歌赋刻石逾二十通,因非周末和节日,馆内鲜有游客,我们就有了充足的时间欣赏馆内书画、雕刻,也能细细品味千年前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过程,体味因为战乱给中原民族所造成的伤痛和难以泯灭的深刻教训。
蔡文姬本是东汉末期陈留圉人,《康熙字典》注解,圉为邑名,《后汉书 郡国志》载:圉属豫州陈留郡(今河南杞县),洛阳有圉乡。蔡文姬名琰,字昭姬,因避晋文帝司马昭名讳而改名文姬,是东汉名儒蔡邕之女,汉献帝兴平年间(公元194年-195年),董卓兵乱,挟献帝自洛阳迁往长安,蔡邕一家也被裹挟着西迁到长安。蔡文姬自幼聪慧,精通音律,十六岁时初嫁河东卫仲道,未及一年,夫亡无子,归居母家孀居。时中原各方势力混战,汉属国南匈奴趁中原大乱叛乱造反,蔡文姬在逃难途中被南匈奴人掳掠到北国,南匈奴左贤王纳蔡文姬为王妃。蔡文姬在北方生活了一十二年,与左贤王育有二子。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与蔡邕关系交好的大汉丞相曹操知文姬颇有才华,得闻其遭遇,曹操痛惜蔡邕无子嗣,便派使者至北国面见匈奴单于,以重金向左贤王赎回蔡文姬,文姬归汉后再嫁屯田都尉董祀,亡故后葬于蓝田白鹿原。后世人在其墓冢旁建馆纪念,是为“蔡文姬纪念馆”。
(西安蓝田县城北蔡文姬纪念馆)
东汉初年,居于漠北的匈奴内部产生分裂,一部独立为南匈奴,一部为北匈奴,北匈奴依仗强大实力不断进攻南匈奴,寡不敌众的南匈奴王呼韩邪单于向中原王朝提出庇护请求,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恩准了南匈奴人的请求。在光武帝看来,把南匈奴人收入囊中,让他们驻屯在西起甘肃庆阳,东至山西吕梁,北至内蒙古大青山,南抵关中平原的高原台地上,胡汉杂居,既能屯田,又能戍边,还能免除匈奴人对北方边境的袭扰,借助南匈奴人之力抵御北匈奴,一举多得,从当时朝廷内外的普遍认知看,东汉的安抚政策能够使草原民族与汉人和睦相处,认为这是施小利安抚异族,实现边境稳定安宁的高明之举。
南匈奴人占据了大部处于今天陕北黄土高原的战略要地,这片地域土地肥沃,水草丰盛,加上东汉朝廷每年还为其提供大量的粮草、丝绸,南匈奴实力得以迅速壮大。但毫无节制的怀柔政策却招致匈奴人得陇望蜀,他们的野心也伴随着他们实力的增长而不断膨胀。
到汉献帝兴平二年(公元195年),长期被外戚专权不断内耗的东汉朝廷势力日薄,南匈奴单于呼厨泉更不再有丝毫对东汉朝廷临危接纳他们的感激之心,当年他们的祖先曾尊大汉天子为祖父的诺言也被后世单于遗忘得一干二净,趁着东汉各地群雄四起,连年混战,匈奴人便直击关中和东都洛阳,烧杀劫掠,大军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东汉老百姓的家园变成了匈奴人的战场,而往昔的恩人被掳往北国,成了南匈奴人的奴隶。蔡文姬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了南匈奴人的俘虏,相比较其他人而言,蔡文姬被选为匈奴左贤王的妃子,也因此才得以存活。正如蔡文姬所作五言《悲愤诗》:“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公元196年,从长安逃回洛阳的汉献帝被曹操迎往许昌,改元“建安”,公元220年,曹操病逝,其子曹丕迫使汉献帝禅让帝位,定国号为“魏”。公元265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废魏元帝曹奂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晋,史称西晋。外有吴、蜀三足鼎立,内有皇后贾南风后宫干政,诸王拥兵更是觊觎皇位,遂成“八王之乱”。
公元304年,南匈奴左贤王刘豹子刘渊在平阳郡(今山西临汾西北)称汉王,308年刘渊称帝,建立汉赵政权,国号“汉”。虽然西晋初年江统针对关中地区戎狄等少数民族作《徙戎论》,提出“关中之八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认为匈奴等少数民族在关中地区的存在将产生难以预料的危害,建议朝廷尽早将其迁徙,但却为时已晚,公元311年,刘渊以恢复昔日匈奴荣耀为口号,起兵作乱,联合匈奴、鲜卑、氐、羌、羯等五个少数民族进攻西晋王朝,攻破西晋都城洛阳,“五胡乱华”正式爆发,过去只是局部的掠夺和杀戮,如今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战争。西晋王朝覆灭,大批中原人士南迁,由此开始了“衣冠南渡”,“五胡乱华”给中原带来巨大灾难,是一部鲜活的“农夫与蛇”。
在经历了被掳掠又被赎回之后,蔡文姬由最初的思念家乡又多了一层对自己骨肉亲情的思念,面对纷乱的时势,在理智与情感的双重揉捏中,她完成了长达一千二百九十七字的长篇叙事诗作《胡笳十八拍》,记述了她从战乱被掳、身居胡地思念家乡、忍痛别子回归汉朝、日夜想念爱子的悲惨遭遇,成为历史上一部感人肺腑的古乐府琴曲歌辞。
西晋傅玄《笳赋》有“葭叶为声”句,汉代时“葭”“笳”同义,《说文》载:“葭,苇之未秀者”,“苇,大葭也。”而葭、苇、芦实际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名称而已。原始的胡笳只是战时的号角,汉代成为了流行于塞北和西域各地的一种吹管乐器,其声悠长,其音悲凉。唐王维在凉州节度使任上曾作《双黄鹄歌送别》:“家在玉京朝紫薇,主人临水送将归。悲笳嘹唳垂舞衣,宾欲散兮复相依。”杜牧在《边上闻笳三首》中写道:“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唐代诗人刘商《胡笳曲序》曰:“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
汉末天下大乱,宦官作祟,外戚干政,军阀混战,外族入侵,胡虏强盛,烽火遍野,民卒流亡,这是《胡笳十八拍》第一拍描写的时代背景,“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悲哀。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曹操《蒿里行》曰:“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汉末王粲作《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南朝梁武帝长子(谥号昭明)著《昭明文选》:“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兵荒马乱中,哀痛事触目皆是。
身处胡地,蔡文姬面对的是“胡风浩浩”,“冰霜凛凛”,“流水呜咽”,“原野萧条”,面对“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的生活环境,和“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的精神孤独,蔡文姬更加“无日无夜兮不念我故土。”虽然“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但心中却始终满怀着“生乃冀得兮归桑梓,死得埋骨兮长已矣”的期望。
在漫长的十二个春秋之后,“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遣千金兮赎妾身。”就在宿愿得偿的同时,更大的悲凉扑面而来,“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离开胡地回长安,结束了在异域屈辱的生活,也了却了对故土的思念,但思念亲子的痛苦却伴随着蔡文姬的后半生,这便是纷乱年代带给一位平常女子的悲惨命运。作为母亲,“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和虽广兮受之应不容。”但蔡文姬要面对的是“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生活。
(蔡文姬纪念馆)
蔡文姬身处胡地思念故土,是大汉女子胸怀忠君为国的民族气节。汉王粲作《登楼赋》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面对骨肉相离,思子成梦,哀怨无尽的蔡文姬再次成了一位悲情的母亲。她与西汉时苏武被掳,放逐北海牧羊十九载最大的不同在于,蔡文姬还要承受失去骨肉的痛苦煎熬。“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分离兮意难任。”“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过去只知《胡笳十八拍》是一首具有浓郁抒情气息的古琴曲,兼具胡汉音乐格调,旋律起伏柔美,高处凄楚苍悠,低处哀婉深沉,而今细览“蔡文姬纪念馆”才知这音乐背后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一口读完陈列于展室中的《胡笳十八拍》,不免心中激起强烈的共鸣,顿生悲凉之感,即感叹于蔡文姬命运之不公,又惊叹于她能赋辞深刻表达自己的情怀,为后人留下这篇“激烈人怀抱”的千古名篇。
世上千般苦,最苦莫过于骨肉分离,佛家《大涅槃经》谓人生之八苦“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坎坷迷离,伤痛落失,众叛亲离,流离失所。”这其中蔡文姬所遭遇的又何止一二,其满怀悲怨作《胡笳十八拍》,直抒其怀,呼命运之不公,怨人生之多舛。宋范晞文《对床夜话》云:“此将归别子也,时身历其苦,词宣乎心。怨而怒,哀前思,千载如新。使经圣笔,亦必不忍删之也。”明人陆时雍作《诗镜总论》:“东京风格颓下,蔡文姬才气英英。读《胡笳吟》,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直是激烈人怀抱。”
猪苦胆,黄连面,没娘的孩子,光棍汉,遇其一便是人生之大不幸,生活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个人命运完全被现实所碾压,这样的日月苦过黄连千百倍,在经历了千般不幸之后,情到真处终为歌,能以文叙其心智者,蔡文姬也算得是女中英贤,她用自己的血和泪书写《胡笳十八拍》,让那段对中原文化产生深远冲击的“五胡乱华”成为了永恒的记忆,而又再次提醒世人,任何一个小小的“善良”举动,在若干年后都会对现实产生巨大的冲击,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甲辰年10月25日作于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