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州老碗
江南秦人
民以食为天,古来吃饭就有锅、碗、瓢、勺,只是在不同的时代中,这些器具的材质和造型各异。上古时人做饭、吃饭用的是陶器,如西安半坡出土的红色陶器。记得小时候我家房后山崖垮塌,挖土时就挖出过很多红色陶片,有些上面还有绳纹,应该就是半坡猿人时代的遗物。到了商周时期,皇家贵族用青铜器皿,民间大约还是以陶器为主。秦汉时期,漆器出现,似乎生活也攀上了一个新的层次,黑色和红色相间的精美漆器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手工技艺非同一般。隋唐时代瓷器大量涌现,从各种茶具到炊具,瓷器成了饮食器皿的主流,这种工艺要求可简可繁,生产量大的生活器具,从宫廷迅速传播到民间,而民间的巨量需求也使得陶瓷业者获得了广阔的生存空间,瓷器逐步成为了我们生活用品的主流。
(陕西铜川耀州陈炉镇最高处北堡)
在陕西关中,人们把白底兰花,状如脸盆,有着粗大碗把,碗口直径近乎一尺的大碗叫“海碗”,也叫"老碗"。这种大碗内外都有青色的花纹,以莲花、莲叶、苜蓿花、金鱼、兰花、折枝最为多见。老者大也,老碗就是大碗,大在碗口直径就有一尺,更大者一尺五寸或二尺,再大如盆者也是有的。老碗是瓷器,瓷器就出在关中磁都耀州,如今的铜川耀州陈炉镇依然是关中的陶瓷产地。
自西安北行九十公里到铜川耀州区,出高速公路走环黄公路东南行二十公里就到了耀州陈炉镇,耀州瓷窑以黄堡镇、陈炉镇等为中心,各家窑场沿漆河两岸密集分布,“南北沿河十里,皆其陶冶之地。”史称“十里陶坊”。陈炉古镇“窑灼以火,烈焰中发,青烟外飞,锻炼累日。”耀州窑的瓷器更是“巧如范金,精比琢玉。”
(铜川漆河河谷中的耀州瓷场陈炉镇)
坐落于黄土高原的陈炉镇一如众多陕北古镇,站在高原上看不见任何村镇的影子,唯有低头俯瞰,才发现沿着河谷从上到下是层层的院落和房舍,从陈炉古镇最高处北堡向原下行走,在用旧磨盘做成的指示牌引导下,就会发现一个个瓷器作坊,李家瓷坊、王家瓷坊、程家瓷坊,令人目不暇接,每个瓷坊的院墙都是用废弃的匣钵垒砌而成,陈炉人称作“罐罐垒墙”,这些罐罐都是烧制精致瓷器时为了坯体受热均匀,把坯体放进同样是用泥料制作的陶范之中,这些陶范在窑炉中可以方便堆砌,又能保护坯体,待瓷器出窑,陶范没有用场,于是在其中装入黄土,作了垒墙的材料,黄土凝结固定了匣钵,匣钵中的黄土又成了草籽花籽的天堂,高大的墙面上是杂乱生长的野草和鲜花,倒也颇为雅致。
(罐罐垒墙的千年瓷场陈炉镇)
到陈炉古镇,一为参观历史闻名的“渭北磁都”,又为能挑几只中意的大老碗,不一定非要用它吃饭,就是摆在客厅中,也是非常养眼的艺术品,更莫说这耀州老碗也是我过去曾经多次端起的饭碗,现在想来也还依旧觉得亲切万分。
关中农村经年累月的劳作需要强壮的体力,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沉重的劳作需要持久的体力,体力来自于食物所能提供的能量,在热值基本不变的前提下,食量的多寡就直接决定了一个人的劳动能力,所谓能吃就能干。春秋战国,秦人取赵,赵王想起老将廉颇,只是廉颇老矣,不知是否能抵强敌,便问左右: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能吃一大老碗饭,代表的是健康,年富力强。要是连一只老碗都端不起来,哪里来的力气干活。
对于食量较大的青壮年人而言,吃饭时如果用小碗,频繁的盛饭加菜就显得过于繁琐又影响胃口,于是,大海碗应运而生,一次性把饭菜都装进大老碗中,一鼓作气,一气呵成,喜欢端老碗吃饭,为的是减少再次盛饭的麻烦。手端大老碗还可以边走边吃,或者到村中人多的地方,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各种消息,人们习惯把端了老碗聚在一起叫做“老碗会”。
(陈炉镇里大门紧挨着的千年瓷窑)
碗大自然就有碗大的好处,关中乡里人最爱吃玉米糁子,夏天稀糁子,秋冬天里是稠糁子,粘稠的糁子饭表面结了一层皮,上面正好可以放些浆水菜,有饭又有菜,那里吃饭都是一样的。或是一碗油泼扯面,或是干拌臊子面,在村口老槐树下、场院里,找个地方“圪蹴下”,吃饭连桌子都省了,大家一人一只老碗,天南地北的“谝着干话”就把一顿饭吃好了,该听的信息也打听得八九不离十,爱“胡吹乱谝”的人还过了嘴瘾,听着笑话吃饭,开心的氛围使得每个人都能获得身体和心理极大的满足,这时正好自家孩子来把空碗端了回去,稍事休息就又该下地干活去了。
汉唐时代,长安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国际都市,丝绸之路连接起了亚欧大陆,东方的茶叶、丝绸成为西方的奢侈品,在长安周围汇聚了很多富可敌国的秦商,他们把中国的茶叶远销海外,也把茶叶加工、包装工艺推向极致,更带动了长安饮茶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从唐代开始,以制作茶具为主业的陶瓷生产“始有窑名”,名窑遍布全国,在陆羽《茶经》中就记载着关中鼎州、山西榆次、河南巩县、河北曲阳、安徽寿州、湖南岳州、江西洪州、四川邛崃、广东潮州等烧制青瓷的著名窑场。
(修建在黄土高坡上的陈炉镇,罐罐垒墙,碎瓷铺路)
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难看出,这些瓷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窑场附近都有煤矿,有煤的地方便有丰富的煤矸石,这些像煤一样的石头正是制作瓷器的上好材料,据陈炉镇王家瓷坊的一位老师傅讲,这样的料土粘性好,火性高,塑性强,可做精细的茶盏,也可作圆润的瓷碗。耀州煤矿的矸石堆积如山,成了陶瓷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陆羽《茶经》有云:“鼎州瓷碗次于越,胜于寿、洪所陶。”说的是关中鼎州窑青瓷品质稍逊于越州窑,但高于寿州窑的黄瓷和洪州窑的褐瓷。鼎州为关中泾阳、三原、富平一带,寿州为今安徽寿县,洪州为今河南辉县。从品茶的角度看,茶具颜色更多的衬托着茶汤的色泽,越瓷为白,鼎瓷为青,皆能为茶汤“增益茶色”,而寿、洪两处瓷色会使茶汤变暗发黑,也就不被采用了。
文献记载,鼎州窑始于唐朝中期,胜于五代十国,精湛的工艺,优美的胎釉,繁多的品种,就成了北宋、南宋各处名窑的鼻祖,陆羽《茶经》载:“碗,越州上,鼎州,婺州次之。”鼎州窑青瓷和青白瓷逐步发展演变成了耀州窑系,汝州窑系和影青窑系。在烧制贡瓷的同时,民用陶瓷也成了耀州窑的主要产出之一。
(等待上釉彩绘的巨大老碗坯)
老碗在耀州窑产的瓷器中出现于盛唐时期,就像是一个学徒工无意间制作了一只特大号的茶盏,只是这个直口圆唇圆腹的“茶盏”却有一个圆饼一样的底足,从古陶器、青铜器的三只底足,到秦汉漆器的无底足,再到唐青花瓷的三只底足,安装了圆饼底足的大老碗在掌握时显得方便而实用,大老碗从圆饼底足,到宽矮圈足,再到细窄的玉环底足,时间跨度就经历了整个唐代,工艺演进的漫长过程使得大老碗在实用的同时兼具了艺术的美感。
听陈炉镇的老专家说,耀州瓷器从唐代分成了三路开始东进,一路往南,形成黄河以南以江西、福建为主的南派青花系列。一路往北,形成了黄河以北以河南、河北为主的北派青花系列,还有一路往东,被日本遣唐使和留学生带回倭国的青花瓷系,这一系列基本保持了唐耀州青花的传统工艺,今天看到倭国的茶文化依旧是大唐时期的基本模式,我们已经进化到饮茶水,用上好的泉水冲泡出茶色、茶香,观色、闻香、品味,而倭人却还是把茶叶烘干,研成粉末,加入配料,冲泡后一股脑的吃进嘴里。
陈炉古镇人家还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在自家崖畔脑上整齐地摆放着很多瓷器,瓷碗、瓷盆、瓷壶、瓷缸,有些还放着一摞摞瓷盘或小瓷碗,不知道是客户定制的尾货还是残次品,这些瓷器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倒成了非常吸引眼球的活广告,放眼陈炉河川,那里有反光,那里一定是一家瓷器工坊,我们便是顺着耀眼的光芒一路径直找到了“王家瓷坊”。
(一碗“勉”)
王家瓷坊距离坡顶不远,院中眼界极为开阔,在场院的三间瓦房后面是一字排开的三面岩洞,瓦房下是制作车间,窑洞是主人生活居住区。跨进车间大门,迎面是排列整齐的各色瓷器,从货架高处的瓷瓶到货架上的瓷碟、瓷碗,再到地面上的瓷缸、瓷盆,两只巨大的老碗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主人为了证明老碗的质量,鼓动我坐进老碗试试看,当我坐下时,同伴高声喊道:面来了!只因我姓名中有个“勉”字,勉、面同音,老板听后,也会心一笑!
耀州瓷图案多古朴浑厚,民间气息浓郁,白净的底色上绘制着青兰色的花草鱼虫,给人以浓烈的生活气息,但又不喧宾夺主,在平凡当中尽显自己持久的张力。
据《同官县志》记载:“瓷场自麓至巅,东西三里,南北绵延五里,炉火昼夜不息,弥夜皆明,山外远眺,莹莹然一鳌山灯也。”“炉山不夜”奇观成为“同官八景”之一景。清代同官县陈炉镇西堡进士、翰林院庶吉士、诗人崔乃镛有诗赞曰:“有巢营窟周陶复,郁郁千家烟火迷。山外遥看长不夜,星流月奔互参差。”“一轮旋转地浮空,范土为形物象工。炽炭烘炉如炼石,前民利用酬神功。”
大老碗是陈炉古镇所独有的传统青花瓷,陕西人习惯称呼其为“蓝花碗”,挑碗也是一门技术活,手拿一小石块或者破瓷片,轻敲碗壁,能发出清脆婉转如玉磬一般声响者为上品,每一老碗都是手工拉坯、手工上釉、手工彩绘而成,烧制后的每一只碗就有了自家独有的响声,有人在窑场中仔细找寻,能聚齐两个八度音的大小瓷碗,组成乐器进行演奏,我们只是在一堆大碗中寻找那一个令自己悦耳的知音罢了。
(吃油泼扯面最有感觉的还得是端着大老碗)
大老碗最好的用途是吃“油泼面”,碗比头大,面比身长,一根面盛一碗,撒些葱花、舀一勺红辣面子,用滚烫的热菜籽油一泼,把一双筷子插进碗底,开始翻搅,等到碗底的调料和油泼辣子完全混合,面条便被染成了红色,再剥几瓣生蒜备下,一手捉筷子挑面,入口顺滑,一手举蒜跟进,所谓“吃面不吃蒜,香味减一半。”在陕西,无论男女,吃油泼面未有不就蒜的,待到风卷残云,用热面汤浇在碗中,淡淡的调和味道让寡淡的面汤成了饭后极佳的饮品,陕西人遵从“原汤化原食”,吃面喝汤,身体健康。
现在的西安面馆多用不锈钢盆作碗,用着轻巧,也耐摔打,不小心掉在地上不致破碎,但摸着明亮而滚烫的不锈钢,总让人感觉缺少了吃扯面时凝重的仪式感,也少了秦人吃面时显露出的霸气和豪气,更少了吃面的乐趣。
吃面还得是耀州老碗好啊!
甲辰年七月二十七日于沪涌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