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
前日，在友人家乍见一只布艺大虎，大惊，以为遇上了一匹真虎。近年来，随着技艺和材质的现代化，仿真的工艺开始出神入化。“乱真”的境界，几乎可以随脚出入。譬如这土艺的虎儿，它的姿态、大小、毛发和眉目，都是依了精确的尺度，和最适合的材质，一一仿制的。这样的虎儿，让人见而惊心，自然是合乎常理。只是与这虎儿同在一室，总觉有人囚虎槛之感，除了一番惊心之外，是没多大美感的。这种以刹那间的“乱真”为终极目的的作品，所要的是理性的惨淡经营。用一种告别激情的心境仿造无限生动的生命，这类作品一出生，便有了缺陷。缺陷就是“乱真”的东西到底真不了，到底只能是一种层面不高的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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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艺术也是很直观的。譬如人体雕塑。然而人体雕塑追求的不是“乱真”，而是“逼真”的境界。所谓“逼真”，便是与真的有距离，不是形象的重叠。有距离就有美，是美产生了距离。西洋的人体雕塑是用一种艺术家自己感兴趣的材质去表现他心目中美的人体。这是理性地理解了人体之后的激情创作。譬如大理石、青铜，这些材质本身产生不了有关人体的美，而艺术家却让它们表现出了人体的美。另一方面，艺术家又常常用人体去表现一个城市，表现一条河流。譬如名为《塞纳河》的那一座躺着的女人体青铜雕像，是一个美的人体，又是一条名叫塞纳河的河流带给人类的微妙感觉。这种“逼真”的审美理想，让读者自然地感受到，可爱的人类在艺术的家园里有别样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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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然拉开了最大距离的艺术是中国的艺术。譬如中国画中的山水，与原本的山水看上去相貌大异，可所有的人都会觉得这就是山水。万水千山，到了中国人的笔下，只是几片云，几行山，和空空的一线留白，可是读者就是那么容易被感动，以为是卧游了天涯。好的中国山水画家，其实都是走过和画过许多山水的，所谓师造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中国人的眼、中国人的心与人家不同。他们的所见所思，落在了纸上都变了模样。应该说中国人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参破了艺术的本相的。艺术的本相是什么？艺术的本相就是“变更”二字。自然是客体的存在，艺术是艺术家主观的存在。所以“师造化”之后，也要“得心源”才是。艺术是从人心中缓缓流出来的，艺术通过人心缓缓流出来才是美。而这种美的所有意义在于它已经被人心变更了。这里，要说到的也是布老虎。但是这布老虎不是文章开头所说的那种“乱真”的老虎，而是中国的乡下，我们的老奶奶制作的娃娃穿的老虎鞋。那种红红绿绿，那种简拙可爱，那种让人一看就喜欢，就叫唤它是老虎，就会惊奇它的憨态，怎么和真的老虎一样活活泼泼的老虎鞋。中国乡下的老奶奶是真正的艺术家，因为她们无意于“乱真”，无意于“逼真”。她们保留了虎的天真，保留了人心的天真，从此也保留了艺术的“天真”。
陈鹏举
20000228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