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知老将至
“丹青不知老将至”，是杜甫的名句，记得是为唐代大画家曹霸所写，曹霸是画马的高手，其马瘦而抖擞，有骨敲铜声的风发意气。杜甫是喜欢瘦马胜过肥马的，虽然唐代以丰腴为美，杜甫却是坚持了个人的喜好，推之他的诗，也是一股瘦马的气概和骨相。他的诗最终成了崇尚丰肥的唐人诗界的峰巅，有时想来，也有些意外。回过来说，“丹青不知老将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辈子迷恋于绘画，忘却了岁月匆匆流去，画家也进入了夕阳年华。杜甫的话自然是有意写出“从来美女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感慨，不过他无意之间，写了绘画的美丽情景，一个真正的画家是不会发觉自己的年岁倥偬的。齐白石自不必说，这位大师，直至他长眠而去，谁都相信他到底只是个“老少年”。朱屺瞻画到了105岁，还是那么健康，那么快活，因为他一辈子在“瞎塌塌”。朱屺瞻是一个纯粹的画家，因此他的生命越是长久，他的心灵越见纯粹，朱屺瞻是不知觉“老将至”的，他一身彤彤红衫，活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由此，我想，记得起自己老去的画家，大概成不了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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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不知老将至”，似乎还在说画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老到和老辣的境界。说这层意思，我觉得并没唐突杜老夫子。杜甫写曹霸、写马，其实都是在写自己，这是大诗人和小诗人区别的地方。杜甫感叹曹霸和马的老去，其实是说自己的老去。然而杜甫是自负的、自信的。他成功了一个大诗人，成功了一个人。为了这份成功，他历经了人生的消磨，在回首以往深感遗憾的时候，也感到了一种满足。这是杜甫想写曹霸、想写马的原由，因为曹霸和曹霸所画的马和他一样，有经历消磨之后的满足感。世界上的事情，都有一个过程，一个画家的成功也如此。刘海粟成了刘海粟，林风眠成了林风眠，黄宾虹成了黄宾虹，也不是他们原先设计好了之后，也不是他们天天念叨“创新”之后才成就的。“丹青不知老将至”，画画的人，只管自己随心所欲地画去，一辈子画到哪个份上，似有天定，似有神助，哪一天回头一看自己的画居然变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也暗暗喝起彩来了，那就是“老之将至”了，就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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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不知老将至”，还可以解释为“丹青不会老去”。杜甫写这句诗时，对“丹青”这两个字，可以感觉到是倾注了巨大热情的。就像对诗一样，杜甫对艺术这道人间的绝妙风景，永远溅泪惊心。对杜甫而言，人生一切可以不顾，诗和诗一样的画应该不朽，就杜甫这份心情而言，对“丹青不知老将去”这句话作这番解释，我觉得对杜甫没有不敬之意。现在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并不是想吟诵一句诗。中国画画到20世纪末，似乎也到了尽头。因为祖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着数千年文化传统的中国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审美观念的嬗变。但是，丹青不会老去。本世纪初，上海被称之为“海派”的画家为中国画开拓了一百年的崭新天地，在新的世纪来临了时候，上海的画家一定也会开拓出又一个百年的新的境界。属于21世纪的吴昌硕、任伯年、虚谷、蒲华，还有林风眠、刘海粟、吴湖帆，应该已经出生，已是少年，已经羽毛丰满，已经呼之欲出。“丹青不知老将至”这句古老的诗句，应该激励上海为中国画坛再创世纪的光荣。
陈鹏举
19990604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