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生活
唐云先生笔下的山雀,喙下颈部有一条黑带,水淋淋的模样现一条墨痕,煞是好看。粗以为是唐先生的创造,问后才知,唐先生家乡的山雀相貌就是这个样。曾见一位画家画黄山猴,体胖尾长,浑身浓毛,听他说,黄山猴就是这个样。不像峨嵋猴,短尾,体格强健。这位在山村过了多年,钱囊空空,曾从雁荡山徒步走回上海的出身寒微的画家,观察和研究过许多走兽花鸟。譬如象,亚洲象背部高耸,非洲象背部深凹,又譬如虎,东北虎雄风凛厉,华南虎就显得婉约了些许,甚至很少有人画过的小熊猫,他也能说出它的尾上有几环黑色的斑儿来。还有牡丹花风霜、晨昏中的雍容姿色,绿芭蕉离愁、欢喜时的葱茏心情,由此遥想徐悲鸿,他的马,他的狮,还有他笔下风前的雄鸡,花间的花猫,都是精微入骨,魂魄俱在。这不止是功力,不止是画家的笔,还有的是画家对生活的感受,是画家的眼。许多年来,画家纷纷走进了画室,画家笔下的走兽花鸟,甚至山水,多从前人的粉本上乞讨。不能否认,其中有不少人“乞讨”得很成功,只是弥漫的真气终究奄奄了起来,因为“师造化”,到底是绘画的第一要义。“师造化”,可以与历代画家同辈,乞讨于前人粉本,理所当然地只能算是孙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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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画家学画荔枝,见老师的荔枝颗颗艳红,大为不解。因为她所见过的荔枝都是深褐色的,于是违师命,只画深褐色的荔枝。老师见了笑而不言。过不多时,师生有机会南下,女画家亲见枝上的荔枝,红通通,一片片,她仰卧于荔枝树下久久,不觉心中大感动。才知这才是真正的造化,原以为自己是“师造化”,不想还得“辨造化”。荔枝离枝,千万里远行,哪有艳红不褪的理由。可枝上的荔枝,是真本色,是真造化。之后女画家笔下荔枝红得沉着,红得透明,女画家到此画出了真荔枝。有幸听到这个故事之时,正好见到齐白石的一幅荔枝,取名《满堂红》。满纸红光直射眉心,不禁心旷神怡,大感动。齐白石到底具慧眼,想来也一定见到枝上的荔枝,至少他的透明的心中深栽着通红的荔枝。画家们走进了画室,经历了尘世的喧嚣,往往离造化远了,甚至看不见明净的天空。譬如三年前,我到楠溪江,见到明净清澈的山水和天空,不觉大惊,才明白原先以为一些水彩画家的画中山水过于明净的想法是一种无知,山水、天空,原本就是那么美好,只是被人世的尘埃侵削了多多,也明白了,我们心目中认定了许久的造化,有些其实是那么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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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到了“师造化”,“辨造化”之后,要说到“欺造化”了。中国画一大特征是“欺造化”。齐白石把故土的草虫和极写意的粗枝大叶放在一起是“欺造化”,因为人的眼睛不可能同时见到这虫这叶,张大千把万里长江收在一个长卷里是“欺造化”,因为他把山重水复的绵邈景致画在了一个平面上。还有傅抱石画的瀑布飞泉是“欺造化”,因为到过庐山,见过李白吟唱过的“疑是银河落九天”那挂瀑布的人,都会明白瀑布与山形相比,总是那么细如游丝。还有中国画中那些著名的鱼,有几条分得清鲭鲈鲳鲑。那些著名的鸟,其眼、其喙、其翅、其足,太多的是八方荟集,已不再是那科那门的鸟。然而,这鱼、这鸟就是漂亮,就是生气勃勃,因为这是画中的鱼和鸟,不再是造化的鱼和鸟,这些鱼和鸟没有造化中鸟的精准和合乎理,然而,它们生气,合乎美。这就是中国画,这就是千百年来,总让中国人为之醉心不已的中国画。当然,还得说上一句的是,就是这些画,这些鸟,还有大画师笔下的那些枝叶,草虫,那些山形水态,都是得之于造化的。画家的脚或许没有行过万里路,可画家的眼,永远是看过万里路的。
陈鹏举
19990910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