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如是说
山居数日,读傅雷,不觉眼界大开。不少年来,说起艺术与世界,总有“越是民族的,就越具世界性”这一说法。而读了傅雷才知,上述的说法其实只是其一。若要知其二,可听傅雷如何说。傅雷以为,中外艺术的最高境界其实是相同的,而中国艺术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怒,讲究典雅和自然,而这正是“世界一切高级艺术共同的准则”。傅雷说,西方艺术基于科学文明迅猛发展和基督教思想文化的两大背景,艺术总是处在人醉心于自己的无限能力,又虔诚地匍匐于上帝脚下的纠结之中,因此西方艺术要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似乎很艰难。而中华民族的思想性格,看来更自然健康,“即使是悲观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由此,中华民族的艺术创造应该可以更天然自由地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此,我想起我们的许多艺术作品来,譬如绘画。时下一些画作承袭着西方艺术永难排遣的苦闷状态,以为这样是对现代艺术的前瞻。这样的创造心情,大概会陷入舍本求末的苦境。事实上要达到艺术的珠穆朗玛峰,中国人同样有着一条珠峰北坡式的理想途径。
*******
在谈到向西方艺术学习时,傅雷提出了一个“忘”字。譬如学西洋画,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又要把外国作品“忘得干干净净”,“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这就是有关“忘”字的一个振聋发聩的注释。一些年来,就中国人笔下的西画而言,显示出有关这个“忘”字巨大精神空间的作品看来不多。艺术遗产记忆的过于清晰,更是让一些有才华的艺术家坠入了恢恢天网,找不到回到自己家园的路。推而论之,一切艺术的学习都是如此。平庸的作品的产生,总是因为这些作品的作者的思维绿地,让别人的马儿任意地蹓跶,而一切被称之为经典的作品,好像都没有自己内容和形式相同的前身。我们一直说艺术贵在创造,我们也一直说到这儿总以为已把问题说透。傅雷让我们明白这是浅尝辄止。他告诉我们,“艺术贵在创造”是一句皮相之言,艺术的真正的珍贵在于它是一种永恒的忘却。容易忘却对普通人生是一个缺憾,而对于艺术家竟是一种福份。可叹的是拥有这种福份的人总是不多。
*******
傅雷有一个关于“能入能出”的著名论述。他认为艺术家要保持感情和理性的平衡。他认为能掀动人们的感情,而自己不动声色的艺术,才是真正出色的艺术,他举例说到了贝多芬、罗曼·罗兰。傅雷在这儿说的“能入”便是感情,“能出”是理性。“能入能出”的论述,应该说是极有见地的。但是如果仅说及“能入能出”,还只能算是知其一,傅雷认为还必须“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傅雷所说的感情深入即是一个“爱”字,是“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傅雷说理想的艺术境界应该是高远绝俗而不失人间性人情味。傅雷对音乐绘画的鉴赏有着很高的境界。就绘画而言,我曾见过傅雷亲自挑选的林风眠线条出神的《仕女》,傅雷所激赏的黄宾虹的墨色蟠然的“山水”,还见过傅雷的知音刘海粟送他的油画《长城》。林、黄、刘三位的作品都是实行了“第三步感情深入”的,我想从中也可以见到傅雷高远绝俗而又生活在人间的审美精神。
陈鹏举
19980730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