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圆地方
天圆地方,是我们的祖先对天地的感觉。这个感觉很诗意。因为天圆地方,便有了“天似穹庐,地如圆盘”和“天涯海角”这样美丽的句子。更可贵的是,我们的祖先从天圆地方这个感觉,有意无意地发现方圆与天地与人之间的气息牵连。中国的文字是方块字,大概是与写在大地上有关。中国开初的文字,如甲骨文,如钟鼎文,有时还有些“圆”的感觉,这应该是我们的祖先对天的祈念和渴望,之后,渐渐有了人的自信,便把属于自己的文字写得和大地一样踏实和醇厚了。这是不是中国文字的演变过程呢?我对现今的“中国人民银行”六字充满向往。这六个字外圆内方,呈现出一种现代中国人的沉著和痛快,这六个字里,圆与方的美感洋溢到了一种极致。中国的围棋,是我们的祖先在天地之间对自身的激情寻觅。方方的棋枰,圆圆的云子,是一对方圆,云子平平的底,圆圆的面,是又一对方圆。在局外人的眼中,棋枰是个平面,而在对局人的眼中,这棋枰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譬如“三连星”,譬如“宇宙流”,烽烟滚滚的棋枰,其实就是一个天地,而棋枰之上的云子,便是一个个山峦,一条条河流,一座座星斗,一片片雷电。而面对这般天地,我们祖先,有的便是天圆地方的感觉。我曾见过一付清代的云子,两个放云子的小缸,也是天圆地方的模样,由此,觉得天圆地方的感觉,似乎并不仅仅是一种古老。现代人津津乐道的座标、数轴之类,似乎在许多世纪前的“天圆地方”一说中,便已显出了一丛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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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圆地方的感觉很艺术。譬如中国人理解得最剔透的玉,有圆圆的环、玦、瑗、璧之类,还有圆与方美妙结合的最名贵的琮。圆圆的环、玦、瑗、璧,必然有两个圆或大或小两两相映,而琮,则把圆和方相连、相切得至尊至美。琮,应该是我们的祖先对于方圆与天地与人之间的感觉和情意的完美终结。譬如青铜器,鼎或圆或方,或祈祷于天,或仰俯于地,是人的精神和神圣的真切表达。我还见过唐代的圆镜和方镜,唐人永远是志得意满,唐人的镜子,永远是润泽明亮,这圆这方也总是从心所欲,就像天地生于掌中的感觉。还有明式的圈椅,也是天圆地方的模样。中国画的画轴,挂起来是一个方,卷起来便有了一个圆。在所有圆与方的结合中,圆柱体是一个奇迹,因为它让方和圆总是处在变化之中。由此,觉到天圆地方的感觉,无端离我们太远了一些。譬如这么多的由圆与方产生的美丽感觉,竟让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的中国人,在无意中错过了许许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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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圆地方的感觉,其实是一种很出色的审美。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圆无穷小就是方,方无穷大就是圆”这样的话。卓见有时会美丽得像谬误。平坦的地平线,起初有谁知道没有尽头,又有谁知道,追踪地平线,最后会回到起点?因为方无穷大就是圆。反过来也这样,明知地球是圆的,绕地球转了一圈,谁知真正走过的其实只是一个个平平坦坦的面。因为圆无穷小就是方。圆与方浑然一体。圆与方息息相关之间,会产生V与S模样的美妙姿态。做摄影家其实很方便,只要抓住V与S或是说抓住了方和圆就会拥有一阵阵的美感。做艺术家其实也方便,只要抓住了V与S,或者说抓住了方和圆就会拥有一份份感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方与圆、V与S的姿态,“空中闻天鸡,半壁出海日”也是这样的姿态。在摄影家、艺术家的眼中,山是一种美妙,河是一种美妙,而山与河不正是V与S的姿态?而这V与S的姿态,不正是来自方与圆的相融与相切?由此而言,中国画也好,中国书法也好,还有铜器、瓷器、玉器、木器、石器等等,等等,凡艺术的东西,其实都拥有“天圆地方”般的美丽,由此可以明白天圆地方是人生诗一般的境遇。人生活在天地之间,注定了一开始便与这方、这圆,不离不弃,直至永远。
陈鹏举
19991008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