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语言
有些画的语言非常明了,明了到甚至用文字来加以说明。譬如华君武的漫画,大概有很大的比例,是读了画的文字才明了画家的真意的。黄永玉的画也常有精彩文字。曾见黄永玉对着一只被粗线困绑着的大蟹写生,完了后,题上了一句“横行霸道的可能性不大了”,意味悠远。还见过一幅画面是稀疏的林子,上面所题的文字约有四五百字,讲得是至今四十年前的一个凄婉的故事。黄永玉原本是文学家,所以他的画上的题字十分珍贵。我在京华拜见过几位很大的文化人,他们都是以得到黄永玉的大段题字的画为幸的。丰子恺也是不题字不会去画画的名画家,他题的字淡泊雅致,十分明了和干净。大画家齐白石,有许多时候也喜欢给画题字。譬如他画了两只鸳鸯,题上一句“成对是鸳鸯”,如此随口随心的大白话,却让人觉得决非多余,大俗大雅,齐翁到底高人一筹。中国画历来是性情的艺术,画来尽兴,写一些字,也很自然,更何况大画家所题的字,把画说得很真切,也把话说得很真切。感受真切,不正是读画人所渴望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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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些画的语言非常不明了,不明了到甚至用文字来说明更见朦胧。譬如张桂铭,他的画诡谲到只剩下了墨线和色块。他的画是如此不经意和不完整,又是如此生趣盎然而撩动人心,他的画让人看不明了。要记住张桂铭的画面很困难的,因为他的画让人不明了到底画了一些什么。有时候张桂铭也会题上一些字。譬如那张画了一个女孩的脸,和一些花、果,一些不可名状的墨线和色块的画,上面题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说是他写红楼梦人物的,读起来只觉得这绘画的语言真有些荒唐,而其中的趣味却又是十分精彩的,一如张桂铭家乡绍兴陈年的酒。又要说到的是石虎。拥有人间重价的石虎的画,所运用的是“不可思议”的绘画语言,“岂有此理”的绘画语言。石虎也给他的画题字,我亲见石虎为他的两幅画题字,只见他思忖了好一会,分别题字“比茸”和“垒火”。应该说这些题字同石虎的画一样“不可思议”,一样“岂有此理”。石虎以为每一个中国字,都是一个梦,一个无穷大的想象空间,因此把任何两个或更多的字放在一起,肯定会产生一种美感。石虎的画其实也是如此,只是把一些或许多想象的美感融合在一起。你喜欢听鸟叫吗?鸟叫非常好听,可你知道鸟叫了些什么吗?不明了什么,照样可以喜欢,对读画是否也该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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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画是画得很明了,甚至不需要文字,因为这些画,运用的是前人的别人的绘画语言。我们平时见到的大体就是这样的画。只是这样的画,我们看了千百年。从中国画在盛唐的光辉年代,看到了现今的中国画的式微。在几乎到处是所谓师承谁、谁的许许多多画家的画作前,我们在把画读得很明了的时候,想到的是,那些被师承的谁、谁,他们当年又师承了谁、谁?倘使他曾师承谁、谁,那么他们所师承的谁、谁,又师承谁、谁?穷其根源,应该明了那些最初的谁、谁,应该是师承造化,师承被文化浸淫的自己的心。能够把画画得太明了,和画得太不明了的画家,应该明了这个根源的。而更多的画家只是忙于师承,忙于把画画得像传统意义上的画,讲述人人耳熟能详的语言。这样的画法,就中国画的前程而言,恐怕意思不大。
陈鹏举
19991203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