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工匠
三年前去敦煌，在风沙漠漠中，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诉说自己的心情，甚至至今还没有写一写敦煌的勇气。因为敦煌莫高窟不只是艺术，有多少寂寞和执著的生命在这儿耗尽！一千多年前造就敦煌壁画的那些从来就不见姓名的工匠，未必是当时一流的画家。一流的画家大都聚集在了京华，大都到了宫廷，成就着自己的功名。在当时，伟大的是那一批有名的画家。然而过了当时，渐渐伟大起来的，并将永远伟大下去的却是画出了敦煌壁画的那一些无名的工匠。艺术在历史的天平上分出了高下。分出了高下的首要原因，是前者因艺术享受了生命，而后者为艺术耗尽了生命。一个人至多只有二、三十年精致的光阴。敦煌的那一些无名的工匠，一个个用二、三十年的光阴去独自画一个石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田园的甘苦。在敦煌作画的工匠，白天在石窟里，夜晚在风沙中，一天天都是天昏地暗，一天天都是殚精竭虑，唯有那三危山上偶有一见的明月，让他们记起自己在人间，在人间消耗生命。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敦煌那样的地方消耗自己的生命？这或许因为甘愿，或许因为无奈，但无论是哪一个或许，他们已经造就了一种伟大。这种伟大的内核，就是他们为着一个无言的结局耗尽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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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工匠并非全部去了大漠。无名的工匠在我们这个国度无时不在、无处不有。譬如历代的玉器，极尽工匠的手艺和匠心。玉不受刀，漏、皱、透、瘦，都是精诚所至，人的生命在这儿十分轻快地流失。那些珐琅彩的鼻烟壶，釉与画，土与火，为着一个小小的玩物，究竟要消耗多少光阴。人再无名，真值得如此惨淡经营？还有木如意，内中的极品，每一刀都是一抹生命的迹象。这是明清工匠充满写实精神的创造。那一刀刀地走动，不只是消耗许多个朝朝暮暮，消耗的还有心血和生命。雕一个让人见之心颤的木如意，无名的匠人，或许开初是为了生计，为了别人的一个愿望，然而当他开始雕刻的时候，一定心血为之凝聚，他的时空里只有自己的抒情和自己的沉湎了。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生命的美丽消耗。匠人也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无名，他们毕竟都为着自己的手艺耗尽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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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画敦煌的工匠，说历代的匠人，是因为最近看到了目前已故去，已见老，和已日上中天的一些书画家二、三十年前的旧作。那时候这些书画家都不得志、不得意，而书画之类的玩意都还不值钱。好的书画家，天生就是写字画画的，他们的生命从来时就注定会在书画里获得欢乐。因此，那时候他们没有功利心，他们只是在书画里获得欢乐，他们在书画里消耗着生命。看那时候他们的书画，有的同样是惊叹和心颤。因为在他们那时候的书画中，有的是真正的生命消耗。生命消耗的时候，总有一种光芒的，这种光芒，会照耀读画人的心。之后，怎么样了呢？书画家们得意、得志了，书画也开始有了好价钱，于是书画在纸上浮躁和喧闹了起来，尤其是所谓“风格”的强化，书画开始变成和有了名的书画家的名字一样的符号。真正的书画渐渐淡出，以至现在的读画的人，已读不懂那时候的好书画。有名的艺术家，总有他赖以成名的原本，可惜有不少艺术家亲手销毁了自己的原本。为艺术消耗整个生命，需要一种沉湎和坚强。真可惜，这个世上如此沉湎、坚强的人，总是很少。
陈鹏举
20000211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