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仁
张充仁把他的为人处世化解得简洁明了。他与人的交谊,不浓于酒,也不严于冰,真正是做到了淡如水的。登门求教的人们,永远可以获得大有益的交谈,可即便是从黎明到黄昏,还是从黄昏到深夜,大抵都不会获得与他同进便餐的机会。张充仁会诚恳地与你谈论有关艺术的事,而不会去费心地安排一次便餐。他的精力过于充沛,恐怕许多人会觉得他是不必一日三餐的。张充仁再度获得赴欧的机会时,曾得到本报领导的帮助,那段时间,他曾多次来本报。尽管步履快捷,可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我对他说,有事打个电话,我可以去他家联系。这位老人说,“这是我的事,应该我来”。70多年前,张充仁还是个少年,初次赴欧,途中遭遇狂飚,船与人的命运双双未卜,唯有张充仁,一步步走向餐厅进餐。张充仁说起这段往事时,以他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说:“当时所有的厨子排队鼓掌,欢迎我这个‘小中国人’”。个子不高的张充仁就是以这样的简洁而又自尊的处世方式,为自己留下了巨大的精神空间,而他在这个巨大的精神空间里,安置了他的灵魂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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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处世十分简洁的张充仁,获得了最为浓烈的友情。张充仁年青时在比利时,为一个同样年青的比利时画家埃尔席的连环画设计了一个名叫“丁丁”的中国小孩模样。之后的埃尔席因此获得了相当于半个比利时国王的殊荣。埃尔席没有忘记张充仁,他找寻张充仁半个世纪,最后在他行将去世的时候,得到了张充仁的消息。他邀请张充仁尽快赴比,他把自己的荣誉分给了张充仁。在张充仁的寓所,我和他一起观看了那一段录像。张充仁在巴黎机场与埃尔席通话时老泪纵横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也不免垂泪。人在灾难时会紧挨着朋友,在成功之后呢,埃尔席竟然依旧紧挨着朋友。埃尔席真正值得歌颂,因为他,张充仁创造了艺术生命的两度辉煌,因为他,张充仁把他的名字,第二次传遍了整个欧洲。张充仁永远让人羡慕,因为竟然会有如此珍贵的友情的臂膀,把他又一次抬得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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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应该说一说张充仁的生命价值。张充仁是中国西洋雕塑的奠基人之一。张充仁是中国的罗丹,是无愧于罗丹的再传弟子。罗丹是一位令人消魂的艺术家,他用泥巴再造乾坤,再造生命与人生。他的作品让你误以为是真正的人体的时候,又轻轻提醒你那只是泥巴。误以为人体的时候,艺术其实已经平庸,明了是泥巴的时候,艺术才闪耀出光辉。罗丹的作品大都与真人大小相仿,因为造物主对人的心理承受力也不过如此。张充仁真正继承了罗丹。他的一生为的是留下许多人生的无限美意。冯玉祥、于右任、马相伯、司徒雷登、齐白石,乃至数十年之后的聂耳、密特朗、埃尔席、德彪西等等,张充仁用泥巴留住了不少人生的内在的精彩。张充仁曾淡淡地对我说他“看不懂抽象的雕塑”。这位坦诚的老人属于20世纪,也雕刻了20世纪。张充仁走完了他90多年的人生,而他的艺术会与石、青铜一起永生下去。
陈鹏举
19981119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