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
《丽人行》是杜甫四十岁时的杰作。唐代开元时期是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而杨氏姊妹自然是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的绝代丽人。开元时期凝聚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所有经典,包括攀登巅峰和从巅峰跌落的经典过程。而“三月三日天气新”,这个丽人,宠臣麇集的场合,非常唐朝化的雍容华贵,十分精致地反映出中国封建社会越过巅峰时的微妙过程。杜甫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笔出奇的冷静,冷静到似乎可以无视一个王朝的兴衰,而这是真正的大沉痛。人间拥有太多的病态、不平、苦难,太多的飞扬跋扈、祸国殃民,真正的大沉痛,不必捶胸跌足,风声鹤唳,因为人间常有阵痛,人间逃不脱阵痛。杜甫用如此冷静的笔调写下了《丽人行》。而读者可以从这冷静的笔调中读出了热血,读出了热泪。而这热血和热泪永远不会冰封、不会雪消,因为这是冷的热血、冷的热泪,就像鲁迅所说的“死火”。杜甫的《丽人行》,是一首流金溢彩的诗,也是一幅脱开了框架的画。文字永远空阔,空阔到无往不至,画面永远逼仄,逼仄到让人一览无余。可还是有不少人画了《丽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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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画了《丽人行》,那年他也是四十岁。重庆西郊金刚坡下山斋,苍山秀水合围。傅抱石在其间画出了他的《丽人行》长卷(61.5×219cm),画中三十七人全在近景咫尺。天密若地,春树森森,“抱石裙裳”,缤纷而来,美妙的景致,让人遥想开元盛世,真正的精典丽人,极尽了繁华,也已走近了蔓草荒冢。傅抱石与郭沫若有同样的洁愿,对香草美人的向往,让画充满了诗情。傅抱石所作的“二湘”,美丽得脱尘绝俗。在小屋的一壁,若能悬挂一幅傅抱石的《湘夫人》小品,必让人心清意洁,有一段诗意时分。可傅抱石并不沉湎在《九歌》里,因为空濛的《九歌》,只是屈原的一个梦幻,屈原并不因为“二湘”而名重天下,屈原是一个入世的人,一个入世的有着高洁品行的人,只是为此屈原才拥有端午。傅抱石活在人间,他画了《丽人行》,让历史记住了他。杜甫和李白的区别是李白属于青年,而杜甫属于成年人,傅抱石画了杜甫的《丽人行》,他也将拥有“三月三日”这个并不青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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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见到还有一位四十岁的人,也画了一幅《丽人行》,他是刘铜成,他画得《丽人行》(216×50cm)几乎和傅抱石的尺幅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画了直幅。刘铜成是一个很民间的画家。近年他随他的画进入了上海的画坛。有人称他是“职业画家”,因为他靠他的一支笔养家活口,包括父母妻小。他画山水、花鸟、人物,还有几乎所有的可以说出名字的动物。刘铜成是自然的儿子,他在山水之间呆了很多年。他最喜欢的是画山水,一位认真的评论家认为他的山水是“二石”之后的又一人。可他觉得山水从未画好过,甚至超不过四王,应该愧言山水。他画了《丽人行》,四十二个人物画了十二天,第十三天,他把杜甫的《丽人行》录满了整个画面的留空。刘铜成的人物有陈老莲的味道。中国人不大注重站坐之姿,站与坐都很写意。这样写意的中国人,如果面对正襟直立或端坐的画中人物一定觉得很别扭。刘铜成画了很写意的十二个人,画中有杨家姊妹和杨国忠,让人看了很舒服,觉得未必丰肥便是唐人,很写意的才是唐人。因为开元之时,我们的祖先走在了一个历史的巅峰上,举手投足自然很放开、很写意。这幅画入选了97年中国首届人物展,是其中唯一的一幅有关遥远历史的画。许多人的眼光一致了,应该很准。用画画出了杜甫的冷的热血,冷的热泪,是一个高妙的境界。刘铜成大概这回也做到了。
陈鹏举
19990702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