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里
多伦路边的景云里,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因为这儿住过鲁迅,还住过茅盾、冯雪峰、柔石、叶绍钧和周建人等一批很大的文化人。景云里当时很可见出国难。一九二七年十月到一九三○年五月,鲁迅住在景云里。绑匪、赌徒,还有恶邻,曾使鲁迅在景云里一连迁了三个门号。当时住着的景云里23号,一扇玻璃窗还被流弹打出了一个圆洞。鲁迅在景云里的时候,行状也近乎流离。许广平说,当时“购置的家具,每人仅止一床、一桌两椅。”鲁迅喜欢住得宽敞些,住一个门号的石库门,而生活的其他开支只能再节俭了。曾经走访了景云里,听现在的一个居民说,鲁迅他们当时可能住的是景云里靠东的一排卫生条件较好的房子。一个理由是鲁迅这样的大人物,住的房子应该好一些。这个想法包含着后来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敬仰和祈愿。然而20世纪如鲁迅那样的中国的文化人,不同于托尔斯泰、泰戈尔和萧伯纳。以鲁迅为代表的20世纪中国的文化人,他们是在国难中间,是在劳苦大众中间,呼吸着,生活着和战斗着的。“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读鲁迅的这首诗,都记着“唐人韵味”,到过了景云里,才知这首诗岂只“唐人韵味”可以说尽。这是真正的来自苦难的人间、来自崇尚的心灵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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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离开景云里七十年后,多伦路出现了一条文化名人街。这条街在世纪之交出现,除了有着纪念和瞻仰意义之外,恐怕还在于寻找一种精神,寻找许多年来被淡忘了的民族的灵魂。在现代生活中,繁荣昌盛起来的事业,大都与金钱有关。而文学,或者说文字在今天已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在今天,即使走过一条直接有关文化的街,也自然会是一条所谓艺术品的街,一条所谓“文博”的街,因为这里面有商机,这里面有钱可赚。建一条文化名人街,建一条仅仅有关作家的街,应该是出于人类的良知,出于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深沉呼唤。而这良知和呼唤的出现,正是中国文化在今天复兴起来的一个吉兆。新建的文化名人街,我曾在黄昏中走过。在前些日子的一篇文章里,我曾写了黄昏中的文化名人街,最让人舒心。因为人大都在人生的黄昏时分,才找到人生的真谛。属于人类思想的累累硕果也都是在每一个黄昏般的晚秋时分,一一为同代和后代的人们成熟和收获。20世纪中国文化的许多伟大人物在一个时分奇迹般地聚在一个很小的街坊,在景云里,留下了他们匆忙、辛劳和不倦的身影,这在一百年和以后的许多个一百年里都将被人们所庆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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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路边的景云里,据说也将被完整地保留下来。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这一代人的灼见。读书可以让人高尚起来,而当读到了写出了不朽的书的高尚的人,可以让人觉得人高尚起来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怎样才能读到这些人呢?一个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追寻他们的人生行迹,去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人说到底都是很平凡的。高尚的人的生活都是很平凡的,因为他们生活的平凡,他们才会有一颗和平凡人一样的心,他们才会为了牵挂平凡人而变得高尚起来。说到景云里,已有不少写书的人,希望在那儿能见到鲁迅他们当年的家,还希望在那儿能读到20世纪中国文化人的书籍和手迹,总之希望景云里能作为20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个真实的遗址。在世纪晋千的美丽的零时,在景云里前的多伦路,我写了一付千年对:“风流景云里,留今宵火树银花,照耀旧世纪;雷动夕拾钟,携昨日壮怀梦想,撞开新千年,”因为文学属于永远,像鲁迅那样的作家属于永远。
陈鹏举
20000114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