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的艺术
艺术创造,总是在仓促之中完成的。艺术不同于科学,科学可以站在前人的肩上,去摘取高高树杈上的果实,而艺术必须重新来过。艺术家不论对前人的成就领悟多少,他还是必须从最基础的学起,在长成和前人一样高时,才有机会再长高一些或跳一跳,去摘取高高树杈上的果实。人的一生,可以无碍地用于和凝聚在艺术创造上的精力和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这注定了一个人的艺术创造只能在仓促中去完善,去完成。齐白石是拥有大幸运的,因为他的人生给了他比旁人多许多的精力和时光。齐白石在他六十多岁之后,即所谓的“衰年”,成为了可以不朽的齐白石,而太多的艺术家,在那个时光早已走过了自己生命的巅峰,仓促之中,失去了“完善”和“完成”的机会。譬如陈师曾,这位与齐白石同时,比齐白石成就早,又对齐白石提供了很大帮助的大画家,人生短暂,留给后世的是一个“不完善”、一个“未完成”的有关艺术的梦想。还有米开朗琪罗。这位在他蓬勃的年华创造了《大卫》的雕刻家,在他垂垂老去,面对巨石,已无力去雕刻自己更宏伟的梦想的时候,时光也为他落泪。人生太仓促。齐白石是“这一个”,陈师曾是“这一个”,米开朗琪罗也是“这一个”。仓仓促促的艺术人生,留下了太多的迷蒙和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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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创造,又似乎不是在仓促中完成的。艺术家创造他的杰出的作品,有时一个黄昏,一个晴朝,甚至是一些分秒,一个瞬间,便已足够。即便是《韩熙载夜宴图》,画家花去的也不过数十日,而这也已是很悠长的时光了。至于八大、石涛的那些石头和鸟儿,都是在挥手之间,栖栖落落。所有的心胸情怀,一下子展开无遗。还譬如贝聿铭为罗浮宫创造的那个“金字塔”的梦想,也是在一瞬间改变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的心情,实现了这个世界的愿望。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创造没有“仓促”二字可言。有一些伟大的人在仓促之中凝聚起了精、气、神,他们的人生在一瞬间结成了一个果,有关这个果的所有的质和量,拉长了时间,也开张了空间。仓促的人生至此不再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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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完成的艺术,在完成了之后,又成就了一种永远。前些天,在一个清代大青花尊前和几位朋友一起团团围坐。天上地下,横生了一番机趣后,突然想到和这青花尊相对,只是这仓促的一会儿。从这青花尊出生的那一刻到这一会儿,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堆人物,团团围着它坐过,而从这一会儿之后,又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会围着它团团而坐。人像鸟一样可以自由去来,而这青花尊却像一盆兰,不会自行奔波,又需要古往今来的人接着力维护。经历了多少岁月,经历了多少灾难的变迁,人一代代地替换,而这看似最易破碎,最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青花尊,却走过了三百年。“物是主人人是客”。因为这物凝集着人的许多精力和才情,这物也因此有着不朽的慧光。在这个世界上,人活得很仓促,然而人创造了艺术,艺术传承着人类的光荣和梦想。人生可以仓促,人的光荣和梦想却是一种永远,这也就是许多美丽的艺术品可以长久传世的奥秘。
陈鹏举
20000424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