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的风景
“太阳下的风景”原是黄永玉先生一本书的名字,这里借来说有关文物鉴定方面的事。鉴定文物,譬如瓷器,大抵是不能在昏黄的灯光下进行的。曾经看见北京翰海、嘉德拍卖行的鉴定师,捧起待鉴的拍品在光线很明亮的室内看过之后,总要走到室外的阳光下再细看良久,因为只有在太阳下历代珍瓷才会毫无保留地显出它的真相来。近日我也亲历了一回这样的奇妙时光。一尊被介绍说是乾隆的青花双耳大尊,在灯光下,所有的青花都浮在了釉面上,釉面也出现了一些不祥的光亮,细看底足也是不新不旧,不是现代仿品,却也实在定不准出生的年代。困惑了一晚,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看,乾隆的真面大放光明,何其灵动的青花晕散,细藏小波纹的釉面,还有略尖的圈足,圈足边的火石痕光辉灿烂。太阳下的风景是如此美丽,这时才信中国的瓷器真正地了得,无怪乎中国的别名可以称之为CHINA。世间万物都承受着太阳的深恩,由人类以自己的智慧和才华创造的奇珍,也只有在太阳下才能显出所有的美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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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阳的光辉里,展开了无限美丽的,除了文物,还有对文物投入了自己的深情的人类。武则天让人众说纷纭,可她有首诗读来难忘。诗中她用“看朱成碧”四字,写出了痴情中的女子面对色彩出神和走神的微妙情节。这是武则天发现的独特的人间错觉。而道出了这种人间错觉的人,一定具有真性情。古人说,没有癖好的人,不可以交游,因为他没有深情。我想凭这四个字应该可以说,武则天看来有时候是可以交游的性情中人。这儿说“看朱成碧”,是因为觉得这份深情文物鉴赏家人人具有。看了一些珍物,也看过一些鉴赏珍物的人,过了一些日子,可以忆及起来的,往往不是物,而是那些人。有一位老画家,在夕阳之下,在声声催促启程的铁笛声中,向着敦煌的洞窟深深地三鞠躬,当他抬起头来时,猛然发觉洞窟中的佛像在笑。何等真善美的艺术创造!老画家流下了欢快的热泪。洞窟前流着泪的老人,成了太阳下风沙雕刻出来的一道风景。还有一位收藏家,当他发现自己的藏品集中,有一件黄宾虹的山水是赝品时,他郑重地提起笔来,写下文字,告诉尽可能多的人,这是一件赝品。“看朱成碧”是一种深情,是一种痛快酣畅的过程,而怀有深情的人,应该也自然会让自己的心情磊磊落落地展开在太阳的光辉里。风景这边独好,独好是因为这边的阳光最无私,也最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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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太阳下的风景并不全是美丽的。在太阳下不美的物和不美的人也是片片风景。现今的名家名画、官窑名瓷已经到了有作坊成批生产的境地,好像历代的名家至今犹在,千百年前的名瓷,今人预定了万千。中国画的临仿,原来是学画的手段,中间也不乏以后的高手,当时只是渐入佳境,到得名声鹊起,原先的习作也被后人看出了奇气。也有后人想识破前人的妙手的,譬如景德镇的专家们,确也年复一年,仿制着明清的官窑器。只是一个瓷器,要经历几十道的工序,只有每一道工序都尽了人力,又承受了天意之后,也有可能乱真和逃过眼光。可惜,临仿字画的人,除了张大千那极少数的几位,会让后人在一笑之下,原谅了他们的“不良行迹”,也只有张大千那么几位,有时能逃过眼光。而绝大多数的高手的临仿,在“看朱成碧”的错觉过去了之后,都会一一栽落在天网之中。在今天的世界上,没有任何技术可以复制年轮。把明代成化瓷片磨成了粉末,再回炉烧出来的永远不会是成化瓷,因为土与火的亲吻,永远是时空交叉的那一瞬。这就是瓷,这就是与瓷同名的中国,那么历史悠久,又那样内含丰饶。然而,太阳下那些不美的风景,总那么淋淋沥沥。因为那些物都关系着钱,因为那些与值钱的物关联的人,因为钱而有时言不由衷。钱让物与人起了些变化,这种变化造成了今天太阳下的另一片风景。
陈鹏举
20000313
《文博断想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