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

情感   2024-08-20 18:53   浙江  

郭洛的肚子疼了半个月。今天终于决定去医院看看。医生说他肚子里有异物,要做手术。郭洛只好接受。

红色的灯亮了。郭洛坐着,门被推开,一位胖护士提着电锯挤了进来。护士说,一会儿就好,记得用力。她吩咐助手扒开郭洛的腿,然后锯子就压上来,从胯到胸膛,郭洛的身体几乎裂成两半。他痛苦地流着泪,微微抬头,看见护士抱着一把斧头走了出去。

后来郭洛在傍晚惊醒,全身是汗。他爬起来往窗外望,发现人们已经穿短裤了。昨天还下雪呢,这就是天气!老郭一边感叹一边穿好制服,对着镜子刮胡子。他的腿还有点儿软。房间外传来关门的声音,他明白女儿已经放学,现在出去吃饭了。老郭早上放在桌上的零钱被拿走了。他也不当回事儿,上班去了。

老郭在一个高档小区做了十几年夜班保安,把老婆熬走了。这是酱油岗,拖关系搞来的,老郭不舍得出给别人。他资历老、关系硬,班长也不管他。他现在夜里也不巡逻了,因为一个年轻人教会了他改水印照片上的时间。他一口气搞了百来张,好用得很。

这个气候异常的夜晚,小区来了一位访客。他头发稀,鹅蛋脸,一副苦相,下巴倒是饱满。他的手伸进小窗,把百元钞票压在一根中华下,用两根手指推到了老郭面前。

“要干嘛?”老郭一边问,一边把钞票和烟扫过来。

“帮我盯个人。她晚上总往这小区里走,这是照片。”他又递给老郭一张照片。

“好。去吧。我知道了。”老郭甩手。

“照片后有我电话。找到了我再给你两百。记得看她要去几单元几号房。”

等那人走后,老郭出去转了两圈,顺便把烟吃了。他借着路灯的光仔细看了两眼照片上的女人,记下了她脸上嘴唇到眼角的伤疤。太好认了,雪又下起来了。老郭回到保安亭,给手机充上电,眯着眼听起网文来。

后半夜,一个穿红兜帽的女人想要溜过保安亭。老郭喝住她,让她来写访客记录。女人只露下半脸,没有伤疤,鼻子小巧,下巴精美。老郭闻到了熟透了的苹果香。

“我不管闲事。你把表填了爱干嘛干嘛去。”

“近十五日行程也要填?”

“现在不用了。名字、单位、时间填一下。”

女人填好表格后就进去了。老郭懒得看,把表格推在一边,继续听网文。他知道这穿得像巫婆的人做不了坏事儿。苹果香淡了。直到老郭早上回家睡觉,也没有再闻见苹果香。可能从其他门出去了,老郭边吃早饭边想。

昨晚的雪不见了,阳光像沙子一样凝固在空气中。老郭回到家,家里已经没人了。他打了个哈欠,拉出了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没积灰。他输入密码,把里边儿叠得工整的防疫服取出来,放在床上。他拉上窗帘,锁上房门,脱个精光,将防疫服小心地穿在身上。

老郭听见阳光打在窗上,沙沙响。他便命令阳光肃静。金字塔是人类的火山,又要爆发了!灵魂便和岩浆、钢盔、玩具火车一起泄出来,像鳗鱼一样缠绕在海盗的眼球上。老郭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勃起得厉害,浑身发麻,知道是蟑螂爬上来了。进来,朕叫你进来!什么该进来呢?大乔还是小乔?哪个明星合适?日韩还是欧美,成熟还是年轻?婴儿在地上打滚,暴戾地狂哭。见没人,他就止住眼泪,往外爬去,落在云上,想要吃奶,想要吃奶!鳄鱼叼来一具尸体。婴儿看见他母亲,非但不哭,还朝她的尸体爬去。罗马竞技场里爆发出上好的香槟酒和巴赫的音乐。大胡子指着婴儿大笑,用力鼓掌。掌心被拍烂了,露出骨头,血流下来,滴到一个士兵的披萨饼上和番茄交媾。士兵嘴角涌出白色的黏液,他咬一口,把披萨饼一掷。披萨饼便飞跃太平洋,落在Revelstoke Mountain上,沿着雪道跟着海明威一起滑雪。速度快得超过阿基琉斯。这披萨饼越滚越大,越滚越大,不小心碾死了几辆坦克。和坦克生下钢铁侠的宙斯便愤怒起来,命令雅典娜吃掉披萨。而远方的罗马竞技场的掌声还没有停歇,盖过了宙斯的响雷。雅典娜并不服从,她和雨中的梵高交媾,吩咐梵高生出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梵高。她这样说,梵高照着做,那耳朵就这样飞向月亮。看见耳朵飞来,吴刚就听见了音乐,扔掉斧头,把月饼投向地球。月饼便命令披萨:你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吃掉。披萨恐惧地皱缩起来,爬上了天下母亲的面庞。大象走进罗马竞技场中央,婴儿掉头爬向大象,含住了大象的长鼻。大象急得直跺脚,地球在太阳系里震起来,痛苦地呻吟。他妈的,吸错了,吸错了!观众们发出嘘声。婴儿并不在意,命令观众闭嘴。观众的嘴巴便被神笔马良擦走了。有的嘴巴和鼻子一起没了,就死了;有的眼睛没了,挥舞拳头揍人;有的见嘴巴不见了,便用放屁来沟通。观众当场交媾、繁殖,在十万年后变成了蟑螂。地球本没有海洋,直到婴儿松口,那大象才喷出水来。婴儿说,主啊,你为何抛弃我!婴儿又说,成了。

老郭收好防疫服,睡不着了。他打开窗户,抽了根烟,想出去吃点东西。他看见绵密粘稠的沙尘浮在空中,粗粝的阳光微微沸腾。老郭想,这就是天气!他脱下棉衣,赤身裸体地出门,还是觉得热。

老郭看不清五米开外的行人,只照着过往常走到路线去找早餐店。老郭的鞋底被烫化了,地面沾满了黑色的汁水,冒着烟和焦臭。

走了有一阵子了,老郭遇见了一位拉冰棺的老头。身边跟着一位穿紫衣、背奥特曼小书包的老太婆。老爷爷见到老郭,眼睛发亮,便问老郭,小同志,你要去哪?这一片我都认识。老郭说,我也都认识。老头笑起来说,都认识?我走这条街走了无数次了,你知道街的尽头是什么吗?老太婆站着,无聊地打哈欠。老郭说,街的尽头?是路口,然后另一条街,路口有一家五金店来着。老头说,尽头是沙漠,我们刚从沙漠里来嘞。老太婆说,老头!你为什么每次都和他说话?嫌命不够长?我们赶时间的嘞。老郭说,你们见过我?

老头子说,可不,成千上万回了。老郭问,早餐店怎么走?老头说,直走,不要回头。老郭看见老太婆的奥特曼书包鼓鼓囊囊的,便问她,包里有什么?老太婆说,一个陌生人的头。老郭看见书包拉链的小缝开了,书包里涌出乌黑油亮的头发、宽阔而死灰的额头。老爷爷解释说,他是个天才,我们都喜欢他的音乐,他说曲子是梦里来的,是失传的广陵散,后来村外又来一批人,说这曲子是西洋的一个叫巴赫的,他们把这可怜人的琴砸了,说那琴也是西洋的,叫什么饭阿林,村里的人啥也不知道,只知道好听的音乐没有了,年轻人得了疟疾,死了。他死了以后变得很高大,棺材装不下他,我们就把他头劈下来保存好,只葬了身体,他的头现在就在这里。

再见!老郭赶紧走了,不敢再问冰柜的事。他吃完早饭,发现绵密粘腻的沙尘散了,只剩下粗粝的阳光。他朝远方望去,看见了沙漠。

老郭回家以后睡得很深,醒来就把早上的事儿全忘了。女儿已经回来了,侧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声音外放,吵得要命。

“下暴雪了,提前下课。”女儿说。

老郭往窗外看,外面只有阴沉白寂的风声。他看了看钟,发现已经很迟了。

“你几点回来的?饭吃了没?”老郭问。

“三点。吃了。”

“玩了俩小时?”

“……”

“我走了。”

老郭穿上雪地靴,添了一件高领毛衣,戴好针织帽就出去了。人们应该戴口罩,老郭想,风雪太大了。

他到了保安亭,发现里边没人。于是老郭坐进去,小伙应该下班走了,老郭想。百无聊赖,老郭听着爽文睡着。后半夜,给老郭递烟的鹅蛋苦脸又来了。

“你也看见了。会死人的。”

“怎么回事?”

“今天这小区有人跳楼了。”

“我怎么不知道。”

“就你不知道。

“跳了就跳了,管她呢。”

“人是你放进来的。”

“那也和我没关系。”

“看见照片上的女人马上给我打电话。她出轨了。”

“出轨?我知道了。”

老郭来了兴趣。他没经历过抓奸的趣事,无聊了半辈子,没现场看跳楼,现场看抓奸也不错。他决定好好盯人。

他翻了翻同城抖音,看见那红兜帽的女人坐在窗边的视频。他第一次觉得这小区的高楼那么高,几乎和月球连在一起。女人落下时,拍摄者尖叫起来。那女人的外套是视频里唯一的红色,一片枫叶。老郭闻到了苹果香。

这天以后,关于郭洛同志玩忽职守,任由那女人进小区跳楼的流言传开了。老郭什么也不反驳,一个月后,流言消失了。他的后台硬极了,没人知道是什么人物。

……

星期六,夜,一辆泛黄的小卡车吵醒了老郭。老郭透过玻璃看见了带伤疤的女人,便让她下来填访客表。借口说找访客表的空挡,老郭卡了个视野,给苦瓜脸发了条短信。老郭看见小卡车里的男人凝视着自己。那男人手臂粗壮,脸上盖着一层灰,头发干练、没有首饰。车牌是小区里的,但老郭不认识这男人。他们走后,老郭又给苦瓜脸打了个电话,给他念了念访客表上的信息。

半个小时后,苦瓜脸骑着电瓶车赶了过来。耳朵冻得通红,手紫了。

“手放档里捂捂热,一会儿有用。”

“怎么走?”苦瓜脸问。

“跟我来。”

老郭穿上外套,顶着大雪走出了亭子。后半夜不会有人来了。

“雪真大呀。”

“快带我过去。”

路灯的光被风雪糊住了。积雪没过脚踝。老郭带着苦瓜脸向那栋单元楼走去。

“这儿!进去吧。”

“行。”

老郭跟在苦瓜脸后面。

“你跟来干嘛?”

“我怕你打不过!给你壮胆。”

“我不是来打架的。”

“他妈的。你女人跟人跑了!你还他妈不打人?”

苦瓜脸在等电梯,头、肩落满了雪。他拍了拍自己的身子,搓手哈气。老郭打开手机,想要偷偷录视频。他俩上了电梯,一句话也没说。

苦瓜脸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门锁一开,苦瓜脸便用腿踹门,然后一股脑挤进去,差点儿摔倒。这平层比他想象的大,极简装修风格。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平静地站在窗边,背对着他。

老郭也顺势挤进来,想看闹剧。为他们开门的男人没有慌张,他身材高大,气息平和。他说,踹门不太礼貌。然后主动为俩人关上了门。老郭觉得房子里有一只狮子。

苦瓜脸破口大骂,操你妈的!你鸡巴谁啊?勾搭上我老婆了?男人说,叫我潘先生就好,还有,我们不是情人。

苦瓜脸弱下来,问,那大半夜的,我老婆来你家还能是为了打台球?男人回答,她在梦游,窗户我已经锁死了,等她醒吧,你们来都来了,来喝酒吧。

老郭见形势竟有些缓和,于是说,你他妈骗鬼呢!她刚才还在填表呢!而且是你带她进来的!男人拉开厨房边的一道小门,走了进去,他在藏酒间里说,你们把外套和鞋脱了吧,拖鞋就在边上。

老郭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苦瓜脸竟真的照着做了,他妈活该一副苦相。他老婆依然平静地面对落地窗外的暴雪站着,纹丝不动。老郭没有脱鞋,只是摘了帽子。

三人围在一张桌上,分别坐在三边。潘先生为老郭和苦瓜脸倒上红酒。他说,这是好酒。二人没有说话。潘先生指了指苦瓜脸说,他姓郭,我知道,你叫什么?苦瓜脸说,叫我阿龙。潘先生说,名字很霸气,可惜,你很斯文。老郭品了品红酒,味道醇厚,有柑橘花的气息。阿龙看向老婆说,她真梦游了?潘先生说,对,别叫醒她。老郭说,你们俩就演吧,欺负我龙哥人老实。阿龙皱着眉头,思索着。潘先生说,没必要演戏。说罢,他递来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梦游症患者收容师。

潘先生说,这座城市天气差,最近梦游的女性越来越多,都喜欢半夜跑大街上去发呆,被冻死了不好,政府便委托我暂时收治她们,醒了就送回去。

老郭说,那女人跳楼跟你有关吧。潘先生回答,有关,但我没有法律责任,因为她自称清醒,在我的表格上登记过,我为她做过测试。阿龙说,叫我老婆过来吧,你测试测试她,或者用什么办法叫醒她,我要把她带回去。潘先生却严肃地说,叫醒梦游中人有很大的风险。阿龙说,那测试一下吧,说不定醒了。潘先生喝了口红酒,笑着说,可以,等我喝完这杯。阿龙也放松下来,与潘先生干杯。

你怎么测试的?怎么引导她们来你家的?老郭问。这是我们这行的行业机密,签了保密协议。潘先生从容地回答。

老郭问,这房子里收几个梦游家了?潘先生指了指一条走廊,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们一般喜欢站在那走廊的尽头。老郭便站起来走向走廊尽头。走廊的尽头豁然开朗,有一块全景式的半包围屏幕。屏幕里是热带草原,大象、狮子、斑马,在草原上游荡着。猎人拿着枪卧着,脚边一瓶威士忌,不远处有一辆越野车。猎人打死豹、狮子、斑马,换了一块又一块场地,顶着烈日,胡子浸润酒水。猎人的肩膀宽极了,每夜都与越野车上的妻子做爱。

房间很暗,梦游者散落着,眼睛闪闪发亮。一朵朵罂粟花。

老郭回去问潘先生,男的呢?潘先生说,男的不归我管,应该是另一个部门的事,男的梦游会更危险,有暴力行为,会聚在一起。潘先生已经把伤疤女叫到餐桌前了,阿龙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没有眨眼。潘先生把手指放在她的眉心,她没有反应。阿龙问,这算什么测试。潘先生说,她还在睡,你可以问她问题,她都会说的,这有道德问题,但我们懒得管。

阿龙于是问她老婆,跟你老公在一起怎么样?她说,安定。阿龙又问,你觉得我床上功夫如何?她说,好。阿龙问,那你幸福吗?她说,幸福。三人都笑了。气氛缓和下来。阿龙接着问,你有其他喜欢的男人吗?她说,有。阿龙看向潘先生,又问,谁?她的眼泪顺着伤疤流下来,她说,我希望有。阿龙问,为什么?她说,我不爱我的幸福。三人沉默,老郭拍了拍阿龙的肩膀,安慰他说,那儿还有一群梦游的女人呢,估计全都和她一个样,说不定还严重得多,你就放心,管她心里想的啥,反正她这辈子离不开你。沉默了一会儿,老郭又说,你去结扎,证明你爱她。阿龙点头,不说一句话。

老郭干掉红酒,站起来要走。潘先生没有留,阿龙也站起来,向潘先生道歉。潘先生对阿龙说,她很快会醒来的。阿龙点头。

二人站在电梯里。老郭说,酒不错。阿龙递给老郭两百块钱,边打哈欠边说,没那么糟。电梯一开,老郭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电梯口。老郭想摇醒她,却被阿龙阻止。阿龙说,没问题。老郭停了手,不可置信地盯着女儿的脸,他自言自语说,鼻子高了,发育了,挺好。她走进电梯,俩人站在门口,电梯门关了。雪已经积到膝盖了。老郭吃力地回到岗位,和阿龙道别。他把玩着手里的两百块,美滋滋地听起了网文。

早晨换班后,他赶回家里睡觉,发现女儿已经在家里了。小区可不止一个门,老郭想,总之我得先睡个觉。老郭给女儿转了二十块零钱,回到卧室,他突然想站在窗边看女儿去上学的样子。积雪消失了,下起了大暴雨,雨点拍在窗上,远方传来雷声。他看见女儿买了早餐,站在路边。一辆泛黄的小卡车开过来,把她女儿接走了。

老郭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她并没有接。他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在中午时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班主任说郭鹿羚没有迟到,在学校里。老郭谢过班主任,却仍觉得不放心。女儿发育了,鼻子高了,不应该和潘先生有关系,他想。

第二天,暴雨还在下。老郭提早下班,在女儿出门上学前回到家。

“一起去吃早饭吧。”老郭说。

“不用了,我自己吃就行。”女儿回答。

女儿撑着红色的伞出去了。老郭没伞了,他看向窗外的暴雨,决定拿出防疫服,把它当雨衣穿。他一套上它,情绪就激动起来,眼睛针似的要刺人。下楼,老郭扫了辆单车,等在早餐店拐角。每个路人都要回头看他两眼,还有人偷偷拍照录像。小卡车一走,他就跟上去。绿灯太多,老郭跟着跟着就丢了。他停在路口,暴雨没有小,越过雨幕向远处望,只看见流动的灰白和风。霓虹、喇叭声,缤纷的水光。

最暗处,走出两位老人。一位拉冰棺,一位背书包。老郭走向他们,大声问,你们有看见一辆黄卡车吗?老爷爷指着街道的尽头说,往那儿去了,走到底,往右拐,再走到底,你就找着它了。老奶奶附和说,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老郭谢过两位老人,向街道尽头骑去。街道尽头有一家叫东东弗斯的书店。他向右拐,越骑越深,车流越来越少,道路旁变成了广阔的瓜田。暗沉的天白了一下,雷声滚了过来。老郭看见雷点在电线杆上,炸出了火花,又很快被雨水吞没了。

尽头出现了一间破败的木屋,门口斜停着那辆卡车。郭洛下了车,没有扫码上锁就直直向木屋走去。现在他穿防疫服,和以前不一样,就算狮子来了他也不怕。他想在海里和三只鲨鱼搏斗,当场撕扯它们的肝脏。

木门并没有上锁,郭洛听见了铁器捶打另一件铁器的声音。郭洛一进去,雨声就没了。潘先生说,把门关上,雨水要进来了。郭洛说,你自己不也没锁门?潘先生说,在等你。郭洛看见女儿躺在一张石床上,好像睡着了。

木屋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木屋昏暗温馨,点着红蜡烛。中央摆着锻炉和鼓风机。墙上挂着冷兵器,狰狞优雅。潘先生在捶打一件发红的锻胚,脚边摆着一个石槽,槽里满是鲜血。

郭洛说,为什么把我女儿带到这里?潘先生说,她上了钩,自然逃不掉了。郭洛上前一步说,你要干嘛?潘先生继续说,老人曾和孩子钓到一条雌马林鱼,雄马林鱼围着小船打转,孩子和老人都很痛心,于是宰杀了雌马林鱼。郭洛说,这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姓潘的,我治不了自杀的,我还治不了你了?潘先生微笑着说,叫我潘就好。郭洛恼火得很,他指着潘的鼻子说,让我女儿醒来!潘先生说,她醒不醒,得看你,外面下着暴雨,今天适合决斗。潘先生启动了锻炉,将锻胚放进去。潘先生笑着对郭洛说,这事儿该结束了,让我杀你吧。潘先生的瞳仁在火光中横过来。郭洛不打算逃,因为他穿着防疫服。郭洛说,决斗要有规则。

潘先生说,你一条,我一条如何?郭洛说,地点就在这儿。潘先生说,时间就在它回火后。郭洛说,武器是刀剑。潘先生说,没有防具

郭洛知道防疫服不是甲,时间还没有到。郭洛背着手研究墙上的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喂,什么剑打仗好使啊!郭洛叫潘先生。潘先生耐心地回答,打仗的话,骑兵刀好用。郭洛问,哪个?潘先生指了指,郭洛就走过去,把它从墙上取下,掂量了一下,三斤左右。郭洛问,好在哪?潘先生说,有护手,你手里的这把,杀死过几十个法国人。

墙上有一把巨大的双头斧,郭洛左手拿着骑兵刀,站在双头斧前观赏。潘先生说,这双头斧是传说中弥诺陶洛斯的武器,专用来剁下儿童的脚踝,以便吮吸新鲜的血液的。郭洛又走向潘先生的石槽,问,这石槽里是血?潘先生说,是的,你可以尝一口。郭洛并没有做,他问,这是谁的血?

潘先生便平静地回答,这是城里处女的经血,有你女儿的。郭洛想往后退两步,但防疫服告诉他不要恐惧。郭洛骂道,你真他妈是个变态。潘先生俯身看锻胚上的盐已经融化,潘先生把焊在剑茎上的钢筋锯下,又磨了一下。于是他夹着锻胚,迅速地将它淬入石槽中,郭洛闻到了被海风吹淡的死鱼味。声音好听极了,剑被取出来,冒出了白烟。这剑太细太硬,郭洛想,一会儿我直接用骑兵刀砍烂它。

潘先生把剑夹去回火后,从柜子里拿出酒,坐回板凳,在衣兜里抓出辣椒,一口酒,一口辣椒,面不改色。潘先生说,要不要喝一点?郭洛问,这是什么酒?潘先生回答,龙舌兰。酒会影响反应,所以郭洛说,我不喝,我看看女儿。

郭洛走到石床前,女儿在呼吸。头发细软,有点儿发黄。鼻子高了,睫毛也长。

潘先生说,她现在认不出你,你穿着防疫服。郭洛没有回答。后方传来二次淬火的声音,郭洛转过身,看见一把笔直的细剑。潘先生的左手叉腰,侧过身,右脚尖对着郭洛,呵斥他,到空旷处去,决斗要开始了,我刚才就可以刺死你。

郭洛笑起来,向木屋中央走去。潘先生的剑尖指着他。郭洛问,你这算什么剑?潘先生回答,迅捷剑,大师伊尼戈•蒙托亚用它杀死死仇。郭洛大笑,知道这剑的劈砍孱弱无力,而且潘先生的剑没有剑柄和护手。他用骑兵刀指着潘先生说,你就用这个?潘先生说,就用这个,开始前,请允许我祷告。郭洛点头。

潘先生闭眼,大声呼告:父!你若已看见我烧死童子,将她献作燔祭,又为何要试验我?父!我与你同在!献祭你派来的羊羔,我的虔诚并不满意。父啊!原谅我热烈的虔诚吧!我来为你蒙羞!

祷告完毕,潘先生睁开眼。郭洛的骑兵刀已经砍来,潘先生向左后方一撇,屈膝躲过这一劈。趁郭洛收刀的空挡,潘先生向后退一步,左手叉腰,右脚尖再一次向前,摆出架势。郭洛并没有急着向前,他盘算着弹掉潘先生的剑再反击。

潘先生的剑刺过来,快准狠,直指郭洛的心脏。郭洛想用刀敲开剑,却慢了一步,这有翼的剑便扎在他的左肩上,关羽并没有站在郭洛这边。郭洛的热情没有衰减,尽管他的血染红了防疫服。他向前挥刀,发现根本碰不到潘先生的肢体。潘先生的剑又刺来,依然指着心脏,郭洛晃动身体想要躲开,依然被刺中右肩。郭洛连连后退,勉强握住骑兵刀。潘先生绕着郭洛慢慢转圈,像一只豹子。郭洛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质问潘先生,你不是说骑兵刀打仗最好使吗?潘先生便说,这是决斗。说完便刺来,扎透了郭洛的喉咙,血涌了出来,郭洛说不了话,他感觉头晕,膝盖撞在地上,撞裂地板,最后扑在地上啃尘土。木屋变成了熔炉。wejYIHoHQo’!

郭洛被岩浆包裹着。潘先生说,你的坚韧,被你用在保持软弱上了,你的女儿,我会照顾好的。郭洛想要反驳,可是他说不了话,没气了。我的灵魂要被接走了,郭洛想,是被什么接走呢?剑从我喉咙里拔出来,我的灵魂就要一起飞走了。我想变成僵尸,站起来咬掉他的鼻子,我要把赤红的愤怒加给他。我是被献祭的,他的上帝又会怎样回报我?至少我是穿着防疫服死去的,它是我的狂喜。我的悲怆又怎样为我复仇?我好像看见了银河系,发臭的玫瑰,苍白的肥肉,层层叠叠……

鳄鱼将我托起,我在淤泥里复活了,郭洛大笑。蛛网一样浓稠的迷雾,恶意的垂叶榕树。宇宙就是这样,肮脏的延伸,我想吃掉地球,带着所有人一起毁灭。这一切美好宁静的,少女如欧罗巴,都如此可怕。我坐在鳄鱼上在黑色的真空里观光,首先看见搭积木的儿童,因为好奇的眼睛吸引万物,黑洞就这样诞生。文明是他的玩具,时刻喷射,哲学的铁块。圆满美丽、艰深苦涩。我骑鳄鱼游过去,用盘古的声音大喊:将铁块融成铁水!没有积木是搭不成的!儿童便大哭,黑洞里甩出豪猪。磁爆引来母亲,她挥舞星云,将我蚊子一样驱赶。

鳄鱼向沼泽的深处游去,也许前面就是地狱了,它从来不在我的脚下,郭洛想。那是真正的虚空,不存在一颗星辰,不存在怪兽,假如世界真有光,假如世界愿意将光借给我,我这做奥特曼的,便将打败他了。怪兽无辜,我难道就不无辜?我们都无辜,却走到这地步,又是谁的错呢?我想要大呼小叫,却在真空里变成笑话。我不是生来就是奥特曼的,是奥特曼们教我成为奥特曼,把我从虚空里拉出来的。我知道一切与怪兽战斗的技巧,却变成了人类。人类的我失去了目的,所以哪怕我找到一丝成为奥特曼、打败怪兽的可能,我能不为自己的尊严欢呼和战斗吗?我只能承认奥特曼们是我的恩人。

我在虚空里抬头向上望,依然是发臭的肥肉,层层叠叠,一层一层向上,最后到达下垂干瘪的奶子。这是宇宙的贵族,苍白的玫瑰,暴食导致宇宙的膨胀。

鳄鱼驮着我游向宇宙的魔方。它冷静旋转,几乎静止。尽管它的顶点已经以光速旋转。我知道如何复原,却无能为力。这简单的圆满,能在宇宙毁灭前得到吗?我向魔方的内部驶去,发现真菌的感染,人的绒毛。纹路如同迷宫,将鳄鱼吓得不敢向前。于是我将鳄鱼的眼睛送给独眼巨人,一颗作为眼睛,一颗作为睾丸。鳄鱼因此茫然,不再恐惧也不再勇敢,金字塔下的轮子一样向前翻滚。

魔方的中央围着一圈人。正坐着打牌,一看全是大作家,唯独一位我不认识。他有乌黑油亮的头发,宽广坚硬的额头。他有一部最伟大的作品,尽管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也没人知晓他的姓名。他说,秋风吹露秋风腐,秋风吹断岗前骨。

两个老人在沼泽里走过,一位拉冰棺,一位背奥特曼书包。我想问路,找到地狱,得到安息。我骑着鳄鱼想要追逐,他们却永远在我前方不远处,尽管走得那样慢。鳄鱼暴怒,浑身颤抖,将我摔进沼泽。我在虚空里下沉,周围没有星光。沼泽深渊,无数死者,诗人或者其他什么,捶打着棺材板,咚咚……咚咚,取代了心脏的搏动。

“你要想象我是一位女孩。”

我看见了精致的鼻子,柔美的下巴。她用手钩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她。

“我不会再向你透露一点天机。”

她的嘴唇有和谐的的曲线,像寂静的声音。

“你是郭洛。你不能是别人。你要变成回忆了。你要被自己忘记了。被忘记的你,千万不要反抗!”

女孩就站在不远处,左手拿着苹果,在草坪旁蹲着逗肥橘猫玩,。她的家长站在一旁和另一位妇女聊天。正午,老郭在保安亭从打盹中醒来。他看见她们,迷糊地站起来,走过去大声呵斥:“干嘛呢!谁允许你们在这里聊天了?都回自己家去!”

女孩打了个哆嗦,她们没有说话,神情怪异地走了。

老郭享受正午的阳光和包裹在防疫服里的感觉。他现在想和大海搏斗。他在心里大笑。

橘猫不见了。他回到保安亭,打开新闻联播,和边上做核酸的姑娘谈笑。做核酸的姑娘也套在防疫服里,声音甜美。他隔着口罩闻到了她的香气。她聊到了一起冰棺失踪案,有人半夜潜入县殡仪馆,把冰棺给偷了。

“偷冰棺的真是疯了!”老郭骂道。

“死了一大批人。烧不过来。外出都难。”

“那也不应该偷!事情到这地步,得有规矩才行。”

“他们偷冰棺是为了保存尸体。”

“大家家里都有尸体,怎么着就他要搞特殊?不能忍一忍?谁没有难处?”老郭真的很气愤。

“尸体腐烂了会臭。”

“臭不了。”

“会臭。”

“臭不了。”

“你家里长辈怎么样?”姑娘问。

“很好。”

有人站在阳台上,开始拉大提琴。声音传遍小区。

“好像是马太受难曲。”姑娘说。

“这是什么?”

“巴赫写的。”

“还他妈是外国人的歌。他要干嘛?”

“他在拉提琴呀。”

“我说,他到底要干嘛?”

“……放松心情,愉悦自己。”姑娘很疑惑。

“他到底要干嘛?他会不会在讽刺我们?”

“为什么这样想?”姑娘在口罩后面笑起来。

“因为我听不懂音乐!”

“感受音乐,你总能做到。你用不着听懂。”

“感受是什么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家饭还够吗?”姑娘转移话题。

“够。有人为了出去,给我塞了不少吃的。”

“你的规矩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真灵活。结束以后,你想去哪?”

“我不知道。结束以后,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吗?”

“谁也不知道。”

“那就这样下去吧。我第一次觉得,我和时代走得那么近。这让我安心。”

“以前不在时代里?”

“不在。”

“那在哪里?”

“不知道。”

“你也疯了。”姑娘站起来走了。

这是午睡的时候,小区像死人一样安详。老郭打算出去巡逻,他看见小区的高楼变得更宽、更高了,多出了许多一模一样的矩形窗户,像巨大宇宙飞船的舷窗。他是正午时刻唯一在小区里散步的人。老郭悠闲地转着圈,看见了一对老人。他们拉着冰棺,也在小区里转圈。老郭便走过去问,谁让你们进来的?冰棺哪里来的?拉冰棺的老头说,我不知道冰棺哪来的,我们只是路过小区。老郭呵斥道,没经过我允许,谁也不准进小区!你们知道这有多大安全隐患吗?要是出了一个红的码,谁来负责?谁来负责!

吼声传遍小区,巴赫的音乐停了。老郭便领着两位老人向小区外走去。他远远又看见,保安亭边停着一辆黑车,正打算出去。车边站着一个人,一边踱步一边打电话。老郭便快步走过去,走近一瞧,发现这是潘先生。潘先生变瘦弱了,带着金丝眼镜,有一头染白的长发。

潘先生看见老郭来,便赶紧跑过来说,我妻子快生了!你赶紧让我把她送医院去吧!老郭没有理他,径直向保安亭走去。潘先生又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求他,求求你了,赶紧让我们出去吧!我们开到医院还要一个多小时。我妻子身体本来就虚。

老郭不愿意去看黑车,他觉得潘先生在骗他。车上应该没有怀孕的女人,车上不应该有未出生的婴儿。老郭坐回了保安亭,播放爽文有声书,这才抖着腿对潘先生说,等救护车来。潘先生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就没有听见车里的叫声吗?来不及了!让我们出去吧!老郭说,谁让你们做爱不带套的?在这种特殊时期。潘先生走进保安亭,朝老郭跪下来,说,求你了!你叫老郭,我还给你送过牛排。你为什么这样做?老郭说,这就是规矩,不是我想让你出去就让你出去的。潘先生站起来,扑向老郭,二人扭打在一起。潘先生一下就被老郭用膝盖压在地上。潘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弱,只剩下呜咽。

这时候,两位老人过来劝架。老头放不下冰棺,腾不出手。老奶奶便上来拉开二人,让二人冷静。车上的惨叫声传遍小区,高楼上没有一扇窗户打开。老郭穿着隔离服,像巨人一样站着。老头说,让她出去吧,好歹是两条命。老郭不肯。老太婆说,摆张桌子吧。我帮你老婆接生!潘先生点头,赶紧去打开车门,扶着妻子过来。她刚躺下,眼睛一闭,就昏过去了。

老太婆掐她人中,她也没反应。在场的几位都没有学过医,都愣住了。潘先生的脸变成了一滩黑色的淤泥。老郭只是站在旁边抽烟、抖腿。老太婆不知道该做什么。老头子脸色煞白,自言自语说,这冰棺是给我自己用的,这冰棺是给我自己用的……

潘先生打开手机,走到保安亭外,想要打电话,他才发现自己的码变红了。远方立刻传来鸣笛声。居民楼扭曲膨胀,变得比月亮还大,群山一样连绵不绝、沙漠一样无穷无尽,最终像冰一样开始融化。死寂的窗户被挤碎,人群流了出来。雪崩和彩色的瀑布,盛夏烈日下的垃圾场。提琴声和提琴手一齐卷入其中,不比其他高贵。

老太婆的奥特曼书包也颤抖起来,一颗头从中钻出来落在地上,众人立刻凝固。他滚来滚去,大呼小叫,滚到了门口才定住。他大声说:闭嘴!结束了!停止吧!忘记吧!都忘记吧!我要退出了。

他顺着一条丝线飞走,留下了永恒的残影。他说,叫我大艺术家。大艺术家升向太空,头骨迸裂,大脑膨胀。大艺术家又开始坠落,变成红色的流星。他飞向一个小村庄的教堂,一头扎在十字架上。然后带着十字架远离世界。我现在拥有双手了,大艺术家说。

他飞向一座九宫格,悬浮在它上方。他开始神圣地清点,他说,这里是儿童郭洛和儿童潘先生决斗,这里是中年郭洛和儿童潘先生决斗,这里是老年潘先生和中年郭洛决斗……

清点完毕,万无一失。他对老头和老奶奶说,成了。




获奖作品公示:
探索奖:
新人奖(银奖):怪物历
新人奖(铜奖):寻船记
新人奖(铜奖):弥勒世界报
十三强:盯梢
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十三强:天门
十三强:过生日

十三强: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身旁

本届赛事回顾: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征稿启事:“沉默者书写”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种子、茎叶、花”揭晓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提名名单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获奖名单

获奖作品陆续公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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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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