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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2024-09-10 20:10   浙江  

巴尔干,多山的。十年前的夏天,我在老家的木床上读一本关于巴尔干的半岛的漫画,窗外草木扶疏,小小的世界在夏天里生长,透过细细的窗纱和我互换气息。那些赫拉克勒斯的伟业,阿尔戈英雄的冒险,变化多端神祇,纷扰的城邦战争,就在这个平静的夏天里被我知道了。我身边可能有一两只飞虫,蜉蝣之羽,每天看着同样的朝阳和落日,和我一起知道了这些事,它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用白色的纸和黑色的墨写下来的事,能轻轻松松读得清清楚楚的事,发生在一个怎样不同的世界。没有黄鹂深树,窗纱和月影儿,一块巨大的石头倒置在天边,够它们探索一万年。

我在杭州的书架上,齐眉高的位置,放着一套《中亚通史》,书的上面放着我某一次从家里来杭州时随身携带的一百块钱。每次看到这两样东西,我都会很高兴,我想到,在我国和欧洲之间,隔着几乎无尽的草原,沙漠,干燥的大风和石头砌成的城市,我与欧洲之间,还有这样缓慢的过渡带。草原上的故事,也足够有趣,或者惊心动魄。如果我有足够的长生命,就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探索过去,像马可波罗。可惜我没有这么长的生命。一百块钱,某种在家乡才有的守旧的温情。我们在中国的杭州已经不用纸币,而每次我回到杭州,家人总是让我多带一点现金。这些钱就被存了起来。我想在特殊的时候,用特殊的方式把它花掉,但我后来把它带回了家。顺便一提,在欧洲,他们依然使用纸币。

我在飞机上偶然醒来,我看到飞行地图上,飞机正飞过西北的戈壁和深绿色的群山。航线一路经过武威,张掖,酒泉,玉门关,敦煌,再往前,是天山和昆仑山。我想起小时候玩《三国群英传》,地图西北角的沙漠里有两座孤城,是武威和西凉,再往西,地图就到头了。在我小时候的统一战争里,最后剩下的一伙敌人经常被围在这个角落动弹不得,非常滑稽。他们为什么不往西跑哇?

后来我去了西北,走过了那些荒芜的隔壁,无人的沙漠和永远向前延伸的绿色的山峦。我们驱车在无人的公路上不停地行驶,然而这漫长的,荒凉的道路,也不过是地图上的一指之地。再后来我读了井上靖的《昆仑玉》和《异域人》。小说里,班固在死前的一个月终于生入玉门关,回到了洛阳城。洛阳的酒店里,人们都对一个异域人指指点点,这时他惊然发现,这么多年的风沙已经染黄了他的胡子和头发,他已经是一个异域人啦!

我路过阳关、玉门关时,曾拍过一些照片,这低矮的,颓唐的关隘,唐诗的残破的影子,已经不足以支撑起太多的乡愁和诗情,而在彼时的飞机上,我突然无比怀念起那一天沙漠里为其的小小的围栏,停泊在沙漠中的一架木车,长长的车辙。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是一个初中的小孩,生活在中国的东北部,没见过硕大的天山雪花。彼时我刚刚转学,然后在语文课上学到了这首诗,我想,这就是最好的离别时的场景。如今飞机载着我轻轻松松飞跃了天山,昆仑山,我用手指测量距离,一指之地是一万里,李白写“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从天山到玉门关,大概是一万里,再到昆仑山,又是一万里,几万里的长风,大概要从希腊吹来才行。

今年春天,我和朱瑾大哥在杭州转塘某个不大为人所知的村落踏青,我们遇到了一片硕大的花田,里面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正是我经常能在日本电影或韩国电影里看到的标准的亚洲景象。那几天,我正在研究一款叫“希腊无花果”的香水,我在雅典下飞机以后,空气里充满了这样的味道。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生命记忆在欢迎我,还是真的有这样的空气。我骤然降临到这里,略过了中间那些沙漠,大风,干燥和岩石,我觉得过于仓促,好像是十年前遇到的飞虫伙伴,仅仅带着对赫拉克勒斯伟业的记忆,就要去探索穷尽一生也不能探索完的大山。

9月10日于爱琴海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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