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取经路过明州,赶上了世界末日。五年后的三月十七日晚上十点二十二分零四秒,玄奘和好朋友手推车要去办件大事儿。两人流着清水鼻涕,寒冬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在这两年,玄奘吃得最多的是土豆。土豆是北方的叫法,明州人管它叫“洋芋”,以区别本地产的“山芋”。洋芋管饱山芋不管饱,玄奘出家那会儿就没少吃洋芋。不过长安人吃洋芋的方式惨淡可怜,不是放进水里煮熟了蘸盐巴,就是送到柴火里烤熟了蘸盐巴。明州人能把洋芋吃出十八般手段,油煸的,撒点葱花,切丝的,佐以青椒白醋,揉成泥的,蘸虾子酱,就算是水煮的,也不惜撒大把大把的盐,非得等水煮干,土豆皮烤得焦黄喷香不出锅。世界虽然已是末日,不耽误吃。不过手推车告诉玄奘,这些吃法中,有一大半都是外省传来的,明州的本帮菜,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吃。玄奘如何不记得,二人读大学那会儿是同学同室,手推车的家中常寄来一些干货,瞧着名字都是内陆少见的海鲜,各色海鱼的模样也都能清楚分辨,就是味道都一个样:臭。手推车说,这叫鲞。玄奘表示,你们南方人平常说谎成性也就罢了,然而当着如此臭物却说香,未免过分。手推车大笑,告诉玄奘他说的“鲞”不是香臭的香。怎么个鲞他又不会写,这事儿就没讲明白。
到了大学三年级,流行一种病。这种病没病症,只有出了后遗症才知道谁得了病。照理是个病总有个病原体,然而世界各地的专家们研究了十年都没发现。后遗症各有不同,有的人突然不会走路了,有的人一句话没说完就成了哑巴,有的人是右撇子眨眼间成了左撇子,更惨的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依偎在情郎怀中正撒娇,情郎猛然把她推开,斥问她是哪里来的妖怪。总之,往往正常的变得不正常,却也有本来不正常的变正常的。所以时至今日,也没个定论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玄奘和手推车属于运气坏的那类。玄奘的后遗症还算仁慈,也不过五官僵化,没法表现喜怒哀乐,连带着讲话的腔调也成了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默认设置。这种情况放在过去的历史中,是大人物的特征,喜怒不形于色,胸中韬略万千。玄奘没成大人物的野心,他就是有点呆,别人扯个歪理,他都要对这歪理做一番考证,以后他只不过是更呆了而已。手推车不幸,他的后遗症是不举。在古书中,不举指的是弃养婴孩,在当代人的观念里,不举就是不举。手推车发现自己不举的那天清晨,吓坏了整个寝室。起初大家被床板剧烈摇晃的声音惊醒,睁眼看时,发现手推车的大头泪水直流,小头鲜血直流。这个恶劣的印象让大家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手推车不举后休了学,再没回来。那会儿有不少学生休学的,学生来自各地,一散,基本上这辈子再难见到。玄奘便觉得空虚,大四才开学,他也去办休学。他休学不是为了回家,他休学是为了出家,出家是为了弄明白一些事情。
玄奘出家那会儿,正值一位达摩的高徒风云际会之时。这位高徒是天下最有钱的和尚,普通人会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和尚做什么存那许多钱?高徒当然不会如此认为,他在讲法时告诉众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穷是色相,富也是色相,说到底都是空的,纠结于穷富没意思,维摩诘居士还是大财主,不妨碍人家当菩萨,佛祖在给孤独园讲经前还得吃饭,他既然以如此身份活着,遭点色相的罪也是修行的一种。话讲得很透彻,无奈众生悟性不行,我执太盛。玄奘听这位高徒讲过几次无上妙法后产生了一个疑问,现在的和尚只会在有与空之间纠缠,就是没人给说明白何以为有,何以为空,何以空便是有,何以有便是空。于是他决定去取经。
后来人们说玄奘是去取真经的,玄奘不以为然,经分真假,那叫假正经。后人也都是我执太盛,根本不理会,依旧四处传言玄奘去取的是真经。
取经的路途漫长险恶,得过流沙河,得翻火焰山,得遇九九八十一难。离开长安前,玄奘已成了高德地图和谷歌地图的资深业外人士。他发现自己遇到的最大困难既不是流沙河,也不是火焰山,而是不会开车。出了长安一路向西,城市愈来愈少,大地愈来愈辽阔,假使有辆四轮驱动的越野吉普,倒也不失为一番壮行。玄奘属于没有富色相的和尚,买不起那种吉普,纵使有钱能买,也不会开车,此时去报名学车只怕晚了些。于是玄奘决定改变路线,从长安往东,到了海边再搭船或坐飞机,或者从长安往南,到了成都坐飞机。玄奘算了算路费,搭飞机最不实惠,三四个小时的行程,花的钱够他吃一年土豆,何况到了天竺必有许多用钱的地方。另一个原因是,玄奘突然想起大学同学手推车老家就在东部,自己会出家手推车也是有功劳的,他寻思着是否能会上一面。去东部最省钱的法子就是搭火车,还得是绿皮火车,一上车就得坐三天两夜,玄奘没买卧铺,他就当在座位上打坐。
火车抵达明州已是午夜,午夜的明州灯火灿烂,有点长安夜市的味道。玄奘出了车站,正被一群旅馆掮客争夺时,灯火突然消失了。这就是著名的“黑色地球”事件。后来玄奘回味,就那么一刹那,整个东半球的灯火齐齐消失殆尽,倒也是一番壮观的景象。“黑色地球”事件使地球上的所有电力莫名失踪,并且无法再产。等到大家发现雷雨天光打雷不闪电时,才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自然灾难。后来宣布这是遭受了异星的入侵。至于入侵的异星人在哪里,谁都不晓得。缺乏电力,高科技统统失效,三年后第一个持续三百六十五天的寒冬来临,末日法则开始正式实施。
玄奘打消取经的念头,在世界末日来临后的第一周便已决定。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再次出现了大学那年的空虚,便觉得当不当和尚真没什么可计较的,自然取不取经更没有可计较的。那都是尚存希望的时候想再努力一下,以为总可以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及至末法就在眼前,除了要照顾这具臭皮囊,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玄奘遂留起了头发,脱下了袈裟,在明州城郊租了个小屋,找了份送外卖的工作。
明州有一千多万人,在末日法则实行前,他们都以为以往的日子能过回来,所以该点的外卖接着点,该打的麻将继续打。玄奘骑着花五十块钱买的二手自行车送着外卖,叫好些个女主顾心疼不已,她们当面夸赞玄奘:“这么俊的后生,怎么送外卖呢?”玄奘一直没弄明白,长得好不好看和送外卖有什么关系,直到美稷告诉玄奘:“就凭你这相貌,妥妥的明星呀。”玄奘沉吟半日回答:“我会念经,但不会唱戏。”美稷听了满脸忧伤,她的想法还停留在那个光影鲜亮的时代,然而现在的明星,只能在火把与烛光的照耀下唱个戏文而已了。
于是美稷告诉玄奘:“很多时候,我就想死。”
于是玄奘觉得美稷很可怜,拿自己的钱垫了美稷的餐费。
美稷第一次见到时玄奘惊呼:“你好美!”当时玄奘拎着一份麻辣烫,汁水溢出了打包盒,那个塑料袋他还得收回,因为没电,塑料制品成了不可再生资源,很宝贵。美稷租了间单身公寓,在十二楼,玄奘当和尚时经常爬十三层的塔,走完十二楼,他觉得差了些东西,美稷赞他美,他根本没在意。美稷取出打包盒,仔细清洗了塑料袋还给玄奘,玄奘说:“多谢施主。”美稷噗嗤一笑,便把玄奘的工号记在心里。
从这天起,玄奘每天都得爬一次十二楼,都得见一次美稷,每次见面,美稷都要和玄奘比谁更美。这让玄奘有点烦。但在美稷看来,这个美男子着实不错,讲话悄声细语,还管自己叫“施主”,像春日的阳光那般美好。两只孤鸟逐渐多了同病相怜的话题。幻灭的情绪已然成了风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幻灭。有钱人的幻灭是,那些象征财富的数字只用了不到一秒便灰飞烟灭,穷人的幻灭是,本已穷困的生活如今得直面曾经的有钱人的争夺。美稷失去了积蓄,失去了工作,还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本该享受的青春快乐,在变卖完首饰、名牌服装、名牌手提包后,她成天窝在房间不出门,靠吃外卖为生。她说生活又有点像大学那会儿,没钱,买不起化妆品,不敢追心仪的男孩,然而那会儿还有手机作伴,现在除了看书,什么也做不了,她最讨厌读书了。玄奘点个头意思一下,然后表示他要跑去送另一单。美稷拉住他问:“你下班后都做些啥?”
玄奘回答:“打坐。”
美稷笑得像朵斜风细雨中的桃花。“莫非你是个和尚?”
“以前是。”玄奘告诉美稷:“真不好再耽搁了。”
“明天再见。”
玄奘没吱声。
十二楼黑洞洞的楼道早已住户寥寥。高层的租金比城郊的小破屋都要便宜,然而愈来愈多的人还是选择去住那些出门就能踏在地面的小破屋。玄奘准备下楼时,美稷喊道:“明天咱们再比比。”玄奘想,这位女施主大概疯了。
时间一久,两人更熟了。美稷也不和玄奘比美了,只不过她点外卖的时间变晚,每次都是踩着玄奘准备下班那会儿。送的还是麻辣烫。玄奘出于善意,劝美稷不要总吃这东西,对身子不好。美稷说她一天只吃一回,应该不会有事。美稷端着麻辣烫倚在门口吃,玄奘就站在门口和她一问一答。美稷吃一口问一个问题,玄奘老老实实回答一个问题。美稷问:“你平时都吃啥?”
玄奘答:“还吃素。”
美稷用筷子挑了挑自己的食物:“我也吃素,真巧,我喜欢吃香菇,你喜欢吃啥?”
玄奘答:“土豆。”
美稷很高兴。“我也爱吃土豆,土豆管饱呀,你知道不,在这里他们管土豆叫洋芋?”
玄奘点头。
美稷问:“你是自己做饭?”
玄奘点头。
美稷问:“你老婆呢?”
玄奘说他没老婆。
美稷惊讶:“女朋友呢?”
玄奘答:“也没有。”
美稷端着麻辣烫出神:“我也没有。”
玄奘肚子饿了,想回家吃土豆。美稷突然说:“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玄奘想了想回答:“不好。”
美稷既伤心又生气。“我会用土豆做各种料理。”
玄奘想了想还是说:“不好。”
美稷整整一周没点外卖,玄奘是在这一周快结束时才想起,最近很少爬十几层楼。高层爬得少,送的外卖也便多,送的外卖多,挣的钱也多,钱一多他就有点迷糊,不知道该怎么花。读书那会儿,身边的同学天天嚷嚷穷,玄奘发现,如果要以钱的多少来论穷富,自己应该是最穷的,除过生活必需的开销,他连个钢镚儿都攒不下,然而他不觉得自己穷,所以他无法理解那些比自己多好多钢镚儿还喊穷的同学。现在手头多了余钱,他也拿不定自己是属于穷还是不穷,他想找个人问问。当和尚时,这些问题可以请教师父,现在不当和尚了,他不知道该请教谁。想来想去,认识的人除了那些餐馆老板,熟络些的也就美稷,然后玄奘发现自己已有七天没见美稷了。
玄奘送外卖,和他过去念经修行一样,心无挂碍,念经时发现疑惑,请教便可,因此在送外卖的过程中遇到疑惑,自然也是请教便可。玄奘去找美稷,真没别的意思。是美稷认为有别的意思。美稷开门见是玄奘,假装生气,玄奘虽然看出美稷生气,但不晓得她气从何来。玄奘告诉美稷,他今天提早下班,是专门来请教一个问题。美稷假生气成了真生气。“我做饭呢,忙。”说着,就丢下玄奘呆立门口,走到煤气灶前,掀开锅盖,叫了声,“我都忘了早没煤气啦。”
玄奘告诉美稷:“现在送煤气罐的不爬十几楼,最多五楼。”
美稷没理他,自言自语。“算啦算啦,还是接着吃泡面。”取出泡面,又惊叫了声。“还没打热水呢。”两手各提了个热水瓶要出门。
玄奘说:“我帮你打热水去。”
美稷抿着嘴看了眼天花板,将热水瓶往玄奘身前一放。“好吧,多谢施主啦。”话没说完,自己就笑了。可玄奘没笑。玄奘不会笑。美稷收了笑。“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没一点情调。”玄奘提着热水瓶下楼打水。
玄奘提来热水,美稷倒不好意思,说刚才忘了给玄奘水费。玄奘不介意,美稷要还钱,玄奘不收。美稷说:“你不收,人家倒误会咱俩的关系。”
玄奘说:“好吧,你把钱给我。”
美稷又气又笑,把两块钱丢给玄奘。美稷泡面,坐在沙发上等面熟,玄奘还站在门前。美稷说:“原想请你进屋坐,就怕让别人看见了讲闲话。”玄奘琢磨这话有道理,告诉美稷自己站一会儿就走,此次来不过是想向美稷请教一个问题。美稷连连摆手:“我饿着肚子什么问题都答不上来,等我吃过泡面再讲。”玄奘认为这话也有道理,便在门口呆站着。
末了还是美稷没忍住,噗嗤一笑,滚进沙发揉着肚子。“你这人说没意思吧好像真有点意思,说有意思却又很没意思。”
玄奘应道:“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一个道理。”
美稷拿指尖掀开泡面盖瞅了瞅,又盖上。“我一天没吃饭,说不过你。”接着躺下,揉着肚子。玄奘发现她还皱了皱眉。玄奘问美稷难道今天没吃麻辣烫,美稷有气无力应了声,玄奘不解,“你不是一天吃一顿麻辣烫吗?”美稷翻了个白眼,“是呀,一天就只一顿麻辣烫。”玄奘双手合十,“罪过,罪过。”美稷叫唤:“小和尚,你别念经,你一念经,我除了胃疼还头疼。”
玄奘说:“明天你还接着点麻辣烫吧,或者最好点些别的。”说完这句,他就给美稷带上门走了。
美稷一天能吃三顿的时候,离开了十二楼的单身公寓,搬进了玄奘在城郊的小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一天吃三顿是没错,然而能吃的东西从麻辣烫变成了土豆,玄奘除了清水炖土豆蘸盐巴,就是柴火烤土豆蘸盐巴,想换个嘴吃几回麻辣烫,玄奘就得蹬着自行车送外卖到半夜。
来了“末保队”,玄奘学会了敲人。厉声叱骂还是不行,这得怪后遗症。“末保队”是“末日法则综合治理保护全球稳定志愿者大队”的简称,照理不发工资,没有编制,但可以有补贴,还有福利。补贴分两个部分,基本补贴,按出勤量计算,效绩补贴,在于工作中处理事件的数量和质量。福利比较简单,领取生活必需品免排队,免收费,凭票便可。这种志愿者大队遍布城市和乡镇的各个角落,看上去人数庞大,其实单靠“自愿”还进不去,每个新成员都需要一个介绍人,该介绍人的身份还得是骨干。手推车是骨干,玄奘运气真好。
玄奘被送到乡下算是比较晚的了,因为外卖员在两年寒冬时期属于不可或缺型人才,直到“堡垒计划”正式开工,他们才免去了这份沉重的负担。接送这批人才的蒸汽火车安排的不是客车车厢,而是货车车皮。他们的身上多少都带着“杰出贡献奖状”之类的痕迹,满脸疲惫自然是长年睡眠不佳导致,神色从容则是因为在被赶出城市时,他们得到许诺,在乡下的生活是“轻松的、惬意的、近乎退休状态的”。只有到火车进站,遭到“末保队”棍棒呵斥时,他们才发现许诺未必真诚。迎接他们的这伙身穿统一制服的凶神恶煞让他们保持安静,排列队伍,在午夜行进,然后被安置进废弃的高层小区,至于最后落脚何处,还需看造化。玄奘运气好,因为他下车没多久就被手推车认了出来,手推车把他拉到一边,玄奘只觉得这个人眼熟。
手推车已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肥硕厚壮,剔着寸头,举手投足大有一方霸主的气概,和大学时代完全两个样。玄奘看他确实是手推车又不是自己认识的手推车,犯了疑惑。手推车说玄奘一点都没变,就是更呆了,两人在路上回忆往事,谈及近况。手推车滔滔不绝,玄奘只讲了三点,当和尚,去取经,在明州干了五年的外卖。手推车不满,“到了明州怎么不来找我?”玄奘没说的那点是关于美稷的,一想到美稷,他心头的那片虚无便埋没了一切,于是告诉手推车,干外卖很忙,分不出身。手推车承认这几年世事变化太快,自己也被工作缠磨,假使知道玄奘在明州,也未必有那精力去找。
手推车感慨:“有个电话就好了,可恨老外把电都吃了。”
玄奘问“老外”是谁。手推车说:“外星人嘛,简称‘老外’。”
在送外卖的这些年,玄奘经常能听到人们谈论“黑色地球”事件,谈论异星入侵,但他从未留意。异星入侵的唯一影响不过是打消了他取经的念头,照说这是标志性事件,现在想想,玄奘觉得也没怎么严重,不过就是发生了些事情,这个世界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他都做不了主。
手推车对入侵事件很有心得,甚至把多年前的奇怪病症也归为外星人的阴谋。手推车说,从前的电影里,外星人入侵开着飞船和地球人打打杀杀,毕竟跳不出地球人自己的思维模式,把电影里的外星人和地球人换成纳粹德国和盟军,一样的架势。手推车又说,现在真正瞧见入侵了,地球人就该明白,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去揣测一个高等文明的思维方式,就和蚂蚁要揣测人类是一个道理。他举例说,怪病那事儿距今十来年了,外星人等了十来年才把地球上的电都吃光,又等了三年才把南方变成南极,这说明外星人的时间观与我们不同,没规律,猜不透,更不晓得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你除了见招拆招,就只能躲。末了他总结,“日子很难呀,再难也得活下去呀。”然后笑道:“我都没想到你送外卖一干就是五年,更没想到你会去当和尚。”
玄奘告诉手推车:“人间诸事,都是阿赖耶识。”
“赖不赖识不识我可不懂,既然到了这里,我就不会让你去农场种地,你跟着我干就行。”手推车用力拍着玄奘的背。
如此这般,玄奘非自愿地成了末保队队员。头三个月是见习,只发基本补贴和基本福利,饶是如此,玄奘都觉得所得太多。在一次出任务的夜里,手推车带玄奘去参观黑市,黑市上倒卖的都是旧时代的东西,也是现在明文禁止交易的东西。黑市的中介神秘可怕,手推车在他们面前都是低声下气。手推车向玄奘介绍黑市交易的方法,把自己有的货写张条子交给中介,每天来看看,如有了买家,中介会把买家的条子送过来,假使双方愿意交易,就得给中介支付押金和一半的中介费,等交易完成,押金退回,再支付另一半的中介费。手推车悄声告诉玄奘,他们的工作除了巡查那些违反末日法则的人,还包括没收查出的违禁物品,照理这些物品需要上交存档,然而留下几样补贴家用也是共识。手推车说:“你每次只拿一点,不贪心,悄悄来黑市卖了,就没问题。”玄奘没吱声。手推车教导玄奘:“慢慢的你就会啦,别心急。”
为了让玄奘尽快适应,手推车的工作热情愈发高昂。末保队要对付的都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不能心存怜悯,手段过一些总是好的。第二天夜里,手推车就发现了一户未依照宵禁令熄灯的人家,他把撬棍交到玄奘手里让他去撬门。玄奘问,不能敲门吗?手推车告诉玄奘,你愈是斯文,他们愈会得寸进尺。手推车手把手教玄奘怎么撬门,教了一遍,玄奘就会了。手推车很高兴,赞美玄奘是天生吃这碗饭的。玄奘撬门的速度让那户人家根本来不及来应门,门被撬开时,他们才赶到。手推车指着房间远端的烛火,搬出宵禁条例,责问对方在搞什么阴谋。这是一户寻常的三口之家,女人急切分辨,就是想让孩子把作业写完。手推车的橡胶棍歘地落在女人肩上,女人倒地,男人憋着一肚子火去扶妻子,传来孩子的哭声。手推车对玄奘说:“你盯着他们,谁乱动,就敲,只要不打死就好,我去里边搜一搜。”手推车进屋里翻箱倒柜,玄奘捏着橡胶棍盯着男人和女人。
女人哭诉:“就是写个作业呀。”
玄奘很不好意思,别过脸,看着远处的烛火,烛火旁的那个孩子十岁出头模样,一手擒笔,侧着身朝父母哭,另一旁,手推车把抽屉柜子都翻了个底,似乎没找到中意的东西。
丈夫扶起妻子,偷偷看了看玄奘,躲到一边。玄奘窘迫,想丢了橡胶棍又不敢,在两只手上来回捣。手推车喝道:“谁让你们起来的?敲他。”玄奘懂后一句话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是他不懂敲男的还是女的。手推车冲过来,先往男的身上敲了一棍,男人闷哼一声矮了矮身子,女人紧紧抱住男人。手推车又往女人背上敲去,男人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棍子又落在男人身上,他禁不住疼,往下蹲,于是两人都蹲下了。手推车告诉玄奘:“你不敲,他们不老实,他们要是敢再站起来,接着敲。”
玄奘记得大学时手推车是整个寝室最受气的那个人,他愚拙,他天真,他不会藏自己的小心眼。
漫长的等待结束后,手推车回到玄奘身边,两手空空。他举着橡胶棍教训夫妻二人:“立刻熄灯。”然后和玄奘出了门。他们刚到门口,屋里的烛火就灭了。手推车说:“什么值钱的都没有,想是新来的。”
玄奘说:“他们也不像搞阴谋的人。”
手推车不以为然:“谁搞阴谋还写在脸上?这世道,你不能光看表面。”
“这个我明白。”
“干一行就得尽一行的责任。”
“明白。”
“该敲的时候,就得敲。”
玄奘没吱声。
手推车突然大笑:“你得学会敲人,不然我可交代不过去。”
手推车带了玄奘一周,玄奘还不会敲人,和玄奘同来的那些新人业务已很熟练,玄奘成了后进,让手推车在同事面前脸挂不住。手推车问玄奘为什么不敲人,玄奘说他见那些人没敲的必要。手推车很懊恼:“有没必要先敲三下,这叫下马威,有警示效果。”玄奘说不过手推车,手推车也不好意思一个劲埋怨,便岔开话,问玄奘住处可还满意。满意。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土豆,青菜,萝卜。不吃肉?吃不惯。敲人得吃肉,不然没力气。玄奘突然告诉手推车:“我干不了这个。”
手推车生气:“你说什么?”
“干不了,我想去送外卖。”
手推车跺脚:“没外卖,现在都他妈配给啦,还有什么狗屁外卖。”
“那我不如去农场种地。”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手推车看起来很想敲玄奘,“你说不干就不干,我的脸往哪儿放?我今后还怎么混?你得为我想想不是?”
玄奘认为手推车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会敲人。”
手推车平复了会儿情绪。“这事儿咱们慢慢来,不着急,这样吧,下周一,正赶上咱们轮休,你来我家吃个便饭,边吃边聊,你也摸索一下心得。”
玄奘答应了。明天就是下周一,手推车来接玄奘。两人在一块儿工作了整整一周,老同学才记起请玄奘到家里吃饭,多少有些见外。玄奘体会到了这份见外,等到了手推车家中后,他也明白了手推车为何会见外:手推车有了个美貌的妻子,然而手推车毕竟不举。吃过这顿饭,玄奘学会了敲人。倒不是顿悟敲人之法,只是单纯的想敲人,单纯得连玄奘自己都感到意外。除了学会敲人,玄奘还学会了去黑市交易,除了学会黑市交易,玄奘还知道,干电池才是硬通货。
黑色地球之后,世间犹存的电只在两处,一是人体产生的静电,另一处就在干电池内。干电池既是一级机要物资,也是黑市交易唯一的流通货币。玄奘还在明州送最后几单外卖时,镇上的物资储备所丢了十五节七号电池,遂成了大案。撬门入室,搜箱倒柜,倒也是末保队破案的一种方式。手推车带着玄奘想办的就是这桩大事。
手推车有手推车的心思,玄奘有玄奘的心思。很久以前,玄奘的心思是取经,取经的目的是弄明白一些道理,不巧赶上世界末日,玄奘内心一片空虚,突然发现那些道理弄懂不弄懂也没什么要紧,就在明州送起了外卖。送外卖是苦差,过去送外卖,人家还能骑个电动车,来来回回一天跑几十趟,风雨兼程,就很辛苦;等玄奘送外卖时,电动车没法骑,得骑自行车,骑自行车一天跑个十趟,体力就透支了。而且过去送外卖,能用手机抢单,方便,等玄奘送外卖,顾客要吃什么,得头一天写了便条送到店家处,第二天派送时,玄奘需起早到店家处排队抢订单。既然是苦差事,都挣不了大钱,玄奘那会儿觉得自己钱多,因为他是一个人过日子,又无欲无求,凡事简单了,压力也就没了。玄奘也没思量过是一辈子就这么送外卖,还是另寻出路,他就一门心思扑在这个行当上,晚上回到住处,吃过饭,打坐,打完坐,倒头便睡。玄奘对未来没打算,美稷有。美稷成了玄奘的女朋友,一天能吃三顿土豆,玄奘的心思就都在美稷身上。两人在一块儿一年多,美稷虽然依旧感激玄奘,却发现自己再也不想顿顿吃土豆了。可是见到玄奘为了土豆就已累得脱了形,她不好意思说。每天她还是变着法子做土豆,玄奘吃了这辈子菜式最丰富的土豆,直到有一天,美稷不见了,连个信都没留下。美稷临走前还给玄奘做了十三款用土豆做的菜,玄奘找了一天一夜,知道美稷不会回来了,他盯着十三道土豆,念了遍《心经》。因为这事儿,玄奘的心思没处放,外卖还是照送,就是混个日子,而明州城里的日子愈来愈糟糕,明显的就是人愈来愈少,荒废的地方愈来愈多。城里的人总算明白,去乡下还有土地,土地上还能长粮食,吃成了最重要的问题。到了末日法则开始实行,“堡垒计划”破土动工,先是城市外围的人被火车皮一节一节强制送到了乡下,然后这个范围愈缩愈小,玄奘送外卖的对象,就成了工地上的工头,“堡垒计划”的地方指挥分部,缺点是量少,优点是不必四处跑。“堡垒计划”是要把城市现有的材料重新利用,将原先的城市打造成一个综合型的避难所,以便应对最后的入侵。至于什么是最后的入侵,各有各的说法,谁能进避难所,倒不是难题,反正像玄奘这样的人是决计进不了。最后,他见到了五年前本想见的老同学,现在他又不想见这老同学。
如今的玄奘心思有点杂,按照当和尚那会儿的说法,就是除了“贪”还有“嗔”和“痴”,虽然佛法的教条早已刻骨铭心,玄奘发现想要不贪不嗔不痴,就得干坏事。玄奘想,与其让别人受罪,不如自己受罪。他知道这么安慰自己还是借口,不过这个借口多少还能通融。
那天手推车请玄奘去家中吃饭,第二天玄奘就学会了敲人。敲人和撬门都很容易,只要掌握其本质。手推车第一次看着玄奘敲人,竟敲得比自己还地道,有些嫉妒。他赞美玄奘聪明,悟性极高,其实担心玄奘将来把自己取代,成了骨干中的骨干。两人在一起敲了三个月的人,玄奘在末保队渐渐有了威望,其他队员见了玄奘,要么分一支烟,要么拍两句马屁,背后说坏话的也有,说别看玄奘斯斯文文,竟是个心狠手辣的货色,哪个倒霉鬼碰上他被敲了,半个月出不了门。
除了敲人,玄奘开始去黑市做交易,他不买,只卖。黑市上最值钱的都是些最没用处的东西,买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必然是有闲之辈。玄奘卖的货倒不是通过翻箱倒柜得来的,他只敲人,不拿人家东西,不拿的原因是他手头的钱够用,多出来的那些,就换成了配给券,再用配给券去和人家换能在黑市上卖的货。有时候前一晚才敲过那人,第二天玄奘就揣着配给券来换物件,那家人不敢不换,但玄奘有自己的原则,公平交易。对大多数人来说,配给券才是最宝贵的,所以他们弄不懂玄奘。玄奘对这些公平交易只有一个条件,不能四处传,对方自然遵命。得了黑市需要的物件,玄奘就换来了干电池,三个月下来,他已凑了十三节七号电池。
最近玄奘接了一桩买卖,买家需要一册书,答应给两节电池。比起旧电脑旧手机之类,书确实稀有。黑色地球前,书就已很少,两年的寒冬,能烧的书都烧了,如今在黑市的交易中,书还是冷门。玄奘做和尚时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平日也给自己弄了些,对方要的那册书,他正好有。一册书一般只值一节电池,玄奘寻思,值一节电池的书就不能要人家两节,这价得压压,他写好条子,打算晚间巡逻时送到黑市中介。
三月十七日晚上十点半,玄奘和手推车出门工作,寒冷的夜晚冻得他们流清水鼻涕。在此之前,玄奘在手推车家中吃了晚饭,餐桌上有十三道用土豆做的菜,玄奘一口也没吃下。手推车有个五六岁的女儿,伶牙俐齿,在饭桌上发表议论,表示这辈子最不想吃的就是土豆。这女孩长相甜美可爱,就是有点眼高手低,好讲两句大话,就因为她爹是末保队的骨干。玄奘不吃土豆,悄悄盯了这女孩半天,偷偷念了声佛号。手推车对女儿煞是钟爱,吃饭还得抱在怀里,整个屋内除了这两父女的聒噪,没别的声响。
晚饭过后,手推车躺在沙发上休息。下回休息的时间,是在明天的凌晨六点。手推车的老婆领着女儿进了屋,屋里还传来那孩子唧唧呱呱在和妈扯淡,玄奘打坐便定不下神,起身去上厕所,进了卫生间正要关门,门从外边给推开了,进来个人,是手推车的老婆。手推车的老婆关门上锁,然后盯着玄奘。玄奘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想逃。手推车的老婆轻声问:“下个轮休什么时候?”
玄奘说:“再过两天。”
“那天你别出门,我去找你。”说完,手推车的老婆轻轻地拉开门,张了眼,出去了。
玄奘忘了是来上厕所的,他发现佛经上讲得一点不错,人间很烦。
手推车和玄奘开始巡夜。今晚的巡夜有目的,手推车告诉玄奘,那个偷电池的贼他有线索,他们得赶在别人之前把贼逮住,到时表彰肯定少不了,还会有奖金,破了这么一件大案,从此你我兄弟二人可算真真正正在这狗屎一样的地方立足脚跟啦。玄奘一如既往地没表情,没情绪,也没吱声。手推车说:“忘了你不会高兴。”
玄奘突然说:“高兴是会高兴的,就是别人看不出来。”
“对,对,忘了你没法表达高兴。”
手推车若有所思,只听洋油灯发着噗噗噗的声响。
手推车吐了口痰。“兄弟,你看我老婆美不美?”
玄奘吓了一跳,幸好除了他谁都不知道他吓了一跳。
手推车忙说:“忘了你是和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哈哈。”手推车凑近身,“告诉你个秘密,你千万不能对我老婆讲。”
玄奘想说那不讲也罢。手推车没给他机会。
“我老婆从前可不美,还丑着呢,就是那场瘟病后,囫囵地换了个人,但你要是戳穿这事,她死都不会承认。”
玄奘还真不晓得这事儿。
手推车接着说:“你当过和尚,和尚们不是都讲因果那一套吗?我问你,会不会有这么个情况,那就是我老婆从丑婆娘变成了美人,却也有人从美人变成了丑婆娘?”
玄奘告诉手推车,因果不是这么理解的。
手推车想了想又说:“假如是能量守恒呢?譬如全世界有一千个美人和一千个丑婆娘,这时呢能量就守恒着,突然一个丑婆娘变成了美人,就有了一千零一个美人和九百九十九个丑婆娘,能量自然不能守恒,所以为了守恒,必有其中一个美人变成一个丑婆娘才行,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玄奘说:“能量守恒也不是这么理解的。”
手推车不甘心:“你把这一千个美人和一千个丑婆娘当成是最基本的单位去看,总该是这么回事儿了吧?”
对这个问题,玄奘还真答不上来,他念的最多的是佛经,不是理论物理。
手推车突然一拍手:“我明白啦,蝴蝶效应下的物质重组。”
手推车和玄奘扯起了物理学的淡,让玄奘不知如何应对。他正想着手推车的老婆从前很丑后来变美了,作为那个人,除了心态上的变化,是否还有其他方面的变化,又想到一个人的心态发生变化就是一个人最大的变化。心态不是恒定的,那么在不同心态下所见的人,是否就意味着都不相同,而自己真正想见的那个人又是哪个呢?在佛经中,人也罢物也罢事也罢,终归都是以线性的方式去领悟,即便是空宗常以不立文字作为修行的法门,然而如果无法究及本质,法门又如何自证为真,倘若想自证为真,恒河沙数虽然无穷,毕竟还需穷尽。如此这般,愈想愈玄妙,心境却为之豁朗许多。
手推车已经在讲另一件事。“有个名医,手段了得,就是收费太贵,都说专治那瘟病留下的疑难杂症。”手推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要不要试试?”
玄奘看了眼手推车。“你要不要试试?”他反问。
他看到手推车的脸歘的煞白。“我问你呀,整天一副苦脸,你不觉得烦吗?”
玄奘回答:“我不要。”
手推车吐了口痰,点了支烟。“贵是贵了点,诊费就得十节电池,整个疗程下来,至少也得三十节电池。”
玄奘说:“我不要。”
镇上有许多弃置的高层小区,现在被用来安置从城里来的难民。难民待上一段时间后,按照每个人的技能特长重新分配劳务,然后住到工作所在地的平房。有传言说等到各个城市因“堡垒计划”完成人员遣散后,这些高层就会被推倒,建材被重新利用,然后运到城市再用以建设。所以平时游荡在高层小区的都是罪犯,在无人居住的时候,这些小区像最完美的鬼蜮,最阴森的禁区,即便在白天,好人们从小区门前路过都不敢抬下眼睛。末保队最不想接的任务也是深入这些小区去抓捕罪犯,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遇到哪种人物,但他们知道这样的行动绝不是翻翻箱子敲敲人便能轻松完成。
手推车带着玄奘要去的就是如此所在。黑色地球前,这里是整个镇上最庞大最昂贵的地方,如今则成了最危险的去处。两人来到小区正门前停下脚步,手推车让玄奘举高洋油灯,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手枪中只有一发子弹。手推车给手枪上膛,查看了保险,然后紧握在右手,他告诉玄奘,万一情况危急,这颗子弹是他们最大的保障。他扳直身体,仰望小区正门上方残缺的字,那里现在只留下一个“圣”和一个“山”。
“圣汐澜山,每平方最低一万五,就这破地方,他们都敢喊这样的价。”手推车回忆往事,兀自不平。“你知道住在里边的都是些什么人?”他问玄奘。
玄奘说不知道。
手推车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是和尚,四大皆空。早先我有好些认识的人住在里边,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把自己关进了牢房,我就想不明白,世上还真有这么多蠢货。”
玄奘问:“我们要找的人在里头?”
“对,是个危险的人物。是个邮差。”
“为什么邮差危险?”
“你在明州除了送外卖,其他什么事儿都不理会吗?居然不知道邮差!”手推车抹了把清水鼻涕,“现在的邮差不是过去的邮差,过去的邮差送的是报纸杂志快递,现在的邮差送的是违禁物品,违禁物品指哪类,培训的时候你总晓得吧?”
“任何不在明文规定内流通的物品都可视为违禁物品。”玄奘回答。“不过既已有了黑市,为何还要有专人传递违禁物品?”
手推车嗤笑。“读书时没学过土壤的分层?土壤分为表土、心土、底土,咱们平时干的活,是表土,黑市那儿是心土,邮差的勾当就是底土,愈往下的分层,你愈看不真,愈看不真,也就愈琢磨不透,一加一等于二最不靠谱之处在于,在数理中它是对的,但数理只是生活的一个配件而不是唯一法则。对了,你为什么要去当和尚?”
“因为想不通。”
“当了和尚就想通了?”
玄奘摇头。“所以去取经。”
“取了经就能想通?”
“没取,不知道能不能通。”
手推车嘿笑。“我觉着吧,你想捋通还有个法子,那就是先下十八层地狱,然后得有命从十八层地狱回来,到时候,说不定你倒能成得道高僧。”
“我已经不是和尚了。”玄奘告诉他。
手推车跺脚暖身。“走吧,废话说得够了,该办正事。”
玄奘想起晚些还得去黑市办的交易,经刚才手推车的一番渲染,看来此行竟有性命之虞,他就担忧起来。进入小区,走在残破的路上,虽然看不到,他能感受到四周的高层建筑朝自己俯视压迫的气势。头顶的夜空没有一颗星辰,没有月色,明天又是阴沉沉的一天。
两人都紧张,除了脚步声,谁都不知该说两句什么壮壮胆。每到一栋楼前,手推车就会举着煤油灯去寻找大楼的编号。好些大楼的编号已消失了,大楼附近都是难民留下的垃圾,腐臭尿臊的味道沁人心脾。玄奘还没接过看押难民的任务,据手推车讲,这是最辛苦的活儿,时间长,距离长,油水少。每个难民出了火车皮后,其随身之物在车站被没收,只允许携带一套换洗的衣物,这让末保队丧失了捡便宜的机会。安顿完难民,他们还得不分昼夜值班,保证没人离开安置的房间,最离谱的是,一天三餐,他们还得给难民送去。有些难民住十几二十楼,一个来回就是四十多层,难民还要闹,可以说是身心俱疲。玄奘在明州送外卖那会儿也没少爬高层,倒是不曾身心俱疲,反而享受那种独自一人走在漆黑楼道上的感觉,他发现那时候的世界是如此清净,可以让他忘却内心的那股空虚,忘却美稷不辞而别带来的伤感,忘却怜悯。虽然他知道那些住高层的人大多是贪图房租的低廉,不过但凡一个人能忍受孤独,总会显得既不寻常又神秘,常常让他想到书里那些住在天上的神仙菩萨。
当手推车的洋油灯照出“F206”时,他们离开大路,拐进了小路。小路的一侧是F206栋,另一侧是废弃的花圃,花圃已被枯草覆盖,原先那里曾种过一些法国梧桐,现在都成了树墩。F206栋有五个楼道口,手推车走到第四个楼道口前打开手枪保险,让玄奘取出撬棍,他们要上十二楼。玄奘愣了愣,想起第一次遇到美稷也是十二楼,相聚一年,相别四年。玄奘闭目深呼吸,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美稷。他感到胸口一紧,哀伤突然难以自制。
手推车轻声嘲笑他热身时间长,挥手让他跟上。
在爬这二十四段楼梯时,玄奘没有找到从前的那种清净。他的脑中尽是与美稷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哀伤愈加沉重。玄奘差点想告诉手推车,他要回去,他不要这份功劳。他紧闭嘴唇,连叹息都没有。
每个楼道分为左右两个房间,正面是从前的电梯门,在第五层,他们看到了悬挂在那里的电梯,敞着门,被垃圾塞满了大半,手推车告诉玄奘,这些垃圾都是末保队值班时留下的,总有一天,垃圾会压断电梯的钢缆,让电梯做最后一次运行。手推车说,到时候可得选几个最不听话的难民,让他们感受一下垂直下坠的快感。
到了第九层,手推车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玄奘以为愈趋近危险,更应谨慎安静,手推车回答:“你讲得没毛病,可我他妈就是想说话。”玄奘看到手推车持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手推车开始讲起,也许根本就没有“老外”入侵,是一帮孙子得意忘形犯了大错,害得所有人都跟着遭殃,然后编出一个入侵的谎话。“这世上只有人才会想出来,猴子就不会想人类入侵,你发现没有,咱们人最怕的就是和人相似的物种,几十年前不是有一大批了不起的专家担忧AI吗?得,电一没,AI连个屁都没处找,怪不到AI头上,就怪外星人,要说人的想象力,可真他妈差劲。”终于到了第十一层的第一段楼梯,他闭上了嘴。到了第十二层,手推车蹑手蹑脚走向左边,耳朵贴着门听了半天。
“没动静。”他告诉玄奘,然后推了推门,门锁着。手推车让玄奘撬门。
“邮差用什么防身?”玄奘问。
“刀。一般是刀具,搞枪不容易,也显眼,”手推车让到一旁,“我在后头,你大胆撬。”
一般来讲,无挂碍无恐怖是修行的一种高深境界,之前玄奘一直不是很能领悟。当手推车用脚尖推开门,门后那个七十平米的空间了无阻碍地向他们坦诚相见时,玄奘突然明白,世上哪有那么多境界,不过心魔作祟而已。
对着正门那头窗台上的烛火明灭不定,看起来幽深鬼魅,其实是风吹的。霉味浸透整面墙壁,自然是年久失修加上本来用料就不好,此外,还能从气味中清晰地想象出这个房间难民聚居时的情形,堆在房间西面的垃圾又是最佳的证据。唯独那股脂粉的香味最突兀,它闻起来像是新的,然而脂粉的材质似乎已过期上百年。手推车干笑一声,收起枪,迈步进屋。他来到屋子正中,先看了眼堆了半墙高的垃圾,再看向另一边,然后朝玄奘招手。玄奘跟过去一瞧,在东边的一个阳台处铺着张床垫,床垫上躺着个女人,上半身倚着墙,一条破被子紧紧裹着下身,双手摆在胸前,攥着一把匕首。这个女人凌乱的头发湿漉漉的,不知是才洗过还是出的汗。她的脸上原本该化着浓妆,此刻都化了,像从前突然卡顿的手机地图。她的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了无规律。她看起来像是病了,一个病人何苦费心化个浓妆,却是给谁看?最让两人纳闷的是,床垫靠窗台的内侧整整齐齐码了一排书,要说整个屋子最值钱的物件,除了那把匕首,也就这些书。没有干电池。
“弄错了吧。”玄奘似问非问。
手推车蹲在女人身前瞅了半天,然后从女人手中取下匕首。他让玄奘举高洋油灯照匕首。“看到了吗?”他问。
“匕首磨得很锋利。”
“不是这个,再看仔细些。”
“刻着两个字。”玄奘凑近细瞧,刻的是“初九”二字。
手推车收起匕首。“不会弄错,是个邮差。”他又蹲下身,把女人的双手往两边轻轻一分,女人的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她快死了。”玄奘说。
手推车点头。“烧得厉害,浑身是汗,不信你摸摸。”玄奘没说信还是不信,也没摸,手推车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女人的怀中,来回摸了一遭,“好奶子,真暖和。”玄奘想,真是个混蛋。手推车收回手,手掌上全是汗,还冒烟。“你去找找屋里有没有水。”
“做什么?”
手推车坏笑。“帮人家姑娘卸妆呀,你瞧她现在这模样,不吓人?”
“不找电池啦?”
“急什么。”
玄奘没找到水。“没有水,也没有吃的,她应该很久水米未沾了。”
手推车长叹。“这么好的姑娘,不知最后是烧死的渴死的还是饿死的。得,你不是喜欢书吗,倒便宜了你。”
玄奘只是木愣愣地盯着这个女人。手推车突然记起自己有手帕,掏出来正想给女人擦脸,终于还是舍不得,便问玄奘有手帕没有。玄奘不用手帕。手推车弹了下舌尖,“你没女人,拿你袖子给她擦擦也没人追究。”
玄奘不解。“没水。”
“她脸上全是汗,管够。”
“她要死了。”
“我他妈就想看看她长得标不标致。”
“她不是个邮差么?”
“邮差也是人,何况是女人,你是不晓得,邮差的代号可有讲究啦,能称‘九’的女邮差,都是高手,本来九字头都是给男人用的,女人一般是六字头,咱们可是在见证传奇。”
“既然也是人,不妨救一救。”
手推车正要发作,按捺下了,“行,行,办完正事,看情况,送个活邮差过去,也是大功劳,你先给她擦脸。”
玄奘用袖子给女人擦脸。棉大衣的衣袖材质粗劣,女人脸上的妆又化得浓,玄奘发现擦得轻时效果不佳,遂用了些力气,手一沉,女人哼了声,玄奘吓得缩回了手。手推车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别停,她哪里还晓得疼,那都是神经反应,接着擦。”估摸玄奘得擦好一会儿,手推车说他先四下找找干电池。
手推车找干电池时很用心,就连那堆垃圾也不放过,一样一样扒拉下来翻。玄奘给女人卸妆也很用心,现在他的袖口全是粉底口红腮红。擦着擦着,玄奘突然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给自己化浓妆,她是想美丽地死去。这个想法让玄奘心头悸动,哀怜顿生。妆容逐渐褪去,露出的是一张肤色暗沉却又惨白的脸,脸上的风霜之气,像屋外的寒风。从这张脸上已辨不清年纪,自然说不上标致。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因为各种原因,去做了邮差,历经生死磨难,最大的爱好居然是收集书。玄奘把洋油灯放到窗台,灯光正好落在那些书面上,这些书都已很老,品相一般,有几本原先的封面没了,便用一张简单的白纸代替,上面只写了书名和作者名字,题字工整秀丽,玄奘琢磨是不是这女人的亲笔。就是这一刹那的恍惚,玄奘突然感到女人的眼珠滚动了下,他的胳膊高高弹起,目光正与女人相对。女人死死盯着玄奘,双手在床垫上摸索,又慢又累,累得她深深吐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玄奘以为她死了。她还在呼吸。
玄奘低声告诉她,匕首他们收走了,不必再找。女人轻轻摇了下头。
“是别的东西?”
女人轻轻点了点头。
“需要我帮你找出来吗?”
女人不再点头。
“是放在身边?”
女人又点了点头。
手推车问玄奘在和谁说话,是不是女邮差醒了?玄奘本想如实告诉,末了作罢,只说没醒。手推车抱怨:“那你嘀咕个屁。”
玄奘不由好奇,是什么东西让这个垂死者如此看重。他在床垫上下周围找了找,什么都没有,只是发现床垫和被子潮气很重。他去翻那一排书,可惜除了书还是书。玄奘悄声问:“你是想要哪本书?”
女人困难地摇头,同时皱眉,仿佛很痛苦。
“不急,不急,我再找找。”
女人大概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给玄奘指明了方向。她把右前臂往后一翻,落在腰与墙壁成直角的间隙,那里缩着一个干巴巴的枕头。玄奘帮她放直手臂,明显靠她自己是收不回来,而这个姿势只会加重她的痛苦。玄奘去抽枕头,枕头一点点被抽离,女人的身体也一点点往下坠。玄奘很为自己的莽撞惭愧。“我先帮你躺下。”女人躺下后,眉心舒张,甚至还扬了下嘴角。玄奘觉得拿掉枕头会让她睡得不舒适,道了声“得罪”,径直在枕头底下摸索。他找到了一个精致的仿古荷包,荷包通体紫色,一面用金线勾出两个字:初九。玄奘低声告诉女人:“找到了你的荷包。”女人没反应。玄奘捏了捏荷包,里边放着两样物件,一样是两节七号干电池,另一样是一张纸。玄奘问女人:“是要我取出来看看?”女人仍没反应。玄奘寻思,应该错不了。他没理会干电池,只取出了纸条。看到纸条的刹那,玄奘一阵悸动。看到纸条上的文字,玄奘这才恍然为何那些自制封面上的笔迹看上去如此熟悉。纸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往日不再》第二卷,速求。玄奘从怀里掏出本打算今夜送去黑市的纸条,上面也是一句话:《往日不再》第二卷,一枚足矣。玄奘把两张纸条揉在一处放进荷包,他悄声告诉女人:“真的就值一节电池。”女人没反应。
手推车骂道:“狗东西,藏哪儿去啦?”
玄奘如梦方醒,赶紧把荷包藏进怀中。手推车走过来,朝女人瞧了瞧,“可惜,就他妈好了对奶子。”
玄奘起身的时候一阵头晕。
“哪都没有,可恶。”手推车告诉玄奘。
玄奘说,这个女邮差把干电池都去买书了。手推车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玄奘说:“我不知道。”
手推车笑了笑,问玄奘有什么别的发现。玄奘回答的时候很紧张,幸好没人看得出他紧张。“没有,什么也没有。”
“回吧,白跑一趟。”
“不救她啦?”
“你是神仙吗?”
玄奘一时不明白。
手推车大笑。“呆子,除了神仙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就算是老外也他妈没有,我保证。”
玄奘看着女人略微上扬的嘴角,看着她这张被自己擦拭出来的真容,仿佛还要看到她藏在躯壳中的灵魂才肯罢休。手推车见他不信,信手敲碎一块玻璃,冷风迫不及待闯进来。手推车把玻璃探到女人鼻尖下,还戳破了她的人中,过了会儿,他拿玻璃给玄奘看,上头不见呼吸的半点痕迹,倒是人中的那道伤口,鲜血沿着两颊无声地淌了下来。
下楼时,也不知手推车是为了安慰玄奘还是感叹人生无常,他只说了一句话:“干这行的,最后能这么躺着完蛋,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过了两天,美稷摸到了玄奘的住处,正与五年前相似又相反。美稷告诉玄奘:“我不是来道歉的,就是来看看你。”屋里没有第二把椅子,椅子让给美稷,玄奘盘腿坐在床上。分配给玄奘的宅子比手推车的小,一厅一室一厨一卫,位置有点偏远,早年属于被禁售的非法建筑,最初的目的是给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作为乡下度假或搞些其他活动的私密场所,后来不知怎的遭到举报,并且这举报完成了变现,此地遂成了一片高档废墟。现在统一分配,专门惠利像末保队这种对社会安定能起重大作用的组织,这些人却嫌路远,多不肯来,折了价,又去镇中心寻更好的住处。玄奘不介意,他还嫌屋子太大,自始至终,他穷尽所能利用到的也就一个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台煤气灶,一副折叠桌椅,一张床,还有一个小小的衣柜,如果厕所也能搬过来合并一处,玄奘也不会介意。
美稷推门入室,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冷,还是既冷又清。玄奘请她坐,她且不忙,放下菜篮子,去各个房间转了转,回到客厅,两手一拍说:“你怎么啥都没置办?”玄奘问需要置办什么,美稷说,卧室里安个像样的床,弄个像样的衣柜,煤气灶煤气瓶放到该放的去处,总之,看上去得是个家才像话。玄奘回答:“现在这样也挺好。”美稷捂着嘴笑了,笑没多久又变沉吟。
“当年我第一次去你住的那地儿,话说回来,和现在也一副德性。”
“自你来后,倒是渐渐丰富起来。”
“后来呢?”
“后来你不在了,我又不习惯,该丢的丢,该送的送,大概又是老样子。”
“后来呢?”
“后来我就到了这里。”
美稷坐进椅子,低着头,玄奘看着她。美稷抬头,目光与玄奘对上,再低头。“现在你倒是可以安安心心找个伴儿,”她说。“你若想找个伴儿,我猜人多得能踏破你家门槛。”她又说。
玄奘看了看门口。“这里没有门槛。”
美稷噗嗤笑道:“打个比方嘛,这还不懂?”
“这里也不是我家呀。”
“浑话,你还想怎的?你也瞧见了,咱们是不可能啦,但我还是关心你的呀,如今你呢,事业也算有了,日子是再稳妥也不过了,世道是这么个世道,我早想明白了,现在这样最好,你还想怎的?是呀,有机会爬上去当个骨干甚至当个正式的头头自然更好,我觉着你当个骨干是没问题,要想转正去管别人,你别介意,怕不是你能干的。”
玄奘说:“我不介意。”
美稷疑惑自己的一番教导是不是白费口舌。
“没别的,今儿就是来看看你,”她告诉玄奘,然后盯着玄奘,像是在玄奘脸上探宝。
玄奘也看着美稷。两人对视半天,美稷倒不知说些什么,其实她期望玄奘主动问,无奈玄奘就是不问。美稷按捺不住问玄奘:“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讲?”
玄奘说:“你胖了许多。”
美稷连连摆手。“还是不会说话,像你这样,是个女人都得给气跑。”叹息一回。“女人生过孩子,不胖才怪,就算不胖,也变样了,这就是女人的命。”
“谁是孩子的爹?”
美稷忙说:“你这儿太冷了,就没个暖手的物件?”
“要不你到床上来裹着被子,我冷时就用这个法子。”
美稷嗔道:“那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搬起口舌来,你还待得下去?”
玄奘沉默了会儿告诉美稷:“我确实要离开这里了,明天巡完夜就走。”
美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从椅子上蹿将上来。“说什么胡话呢?走,去哪儿?现在这样的世界,你能去哪儿?寻死去吗?”
玄奘确定自己没说胡话。“撬门那会儿我想走来着,后来见到了你,暂时作罢,终于学会了敲人,前两天去抓一个要犯,原来是个垂死的女孩子,我就琢磨还是得走。”说着话,从床头取过一只荷包一本书。美稷瞧了眼荷包和书,没明白。这事儿除了玄奘自己,谁都明白不了。
美稷的惊讶变成愤怒。“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正正经经的行当,多少人羡慕,你不要,安安定定的日子,你不要,你去瞧瞧那些像牲畜似的整天被赶着去干农活的,你再去瞧瞧那些工地上起早贪黑拾砖弄瓦的,现在不是你想走就能走,你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时候啦,能不能不要这么孩子气?”
玄奘看着眼前的荷包和书。“还是走的好。”他告诉美稷。
“真是一点都没变,”美稷生气地踱步,“这么一看,当年我离开是为了少给自己受委屈,没有一点错处。”
“为什么你离开是错的?”
美稷觉得自己离疯狂只差一公分。“因为我想找个更好的男人呀,因为我再不愿天天跟你吃土豆了呀,因为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希望呀,就算是一条狗,都会这么想,你就不会吗?”
“你离开后,我很想你,一直想,现在与你重逢,我也会时时想你,看来以后依然会想你,”对这份思念,玄奘说不明白,只好讲出了最直观的感受。他指了指荷包,“本来这荷包中有十五节七号电池,十三节是我平时攒的,另外两节,是那个女孩子买这本书原会付给我的,昨天我寻思了半天,想着是送给你丈夫去找名医治病好呢,还是依然作为我离开这里的路费。寻思来寻思去,贪念战胜了慈悲,他还是有许多时间攒那笔医药费,我不确定自己能有多少个离开的机会,如果你能把这事儿告诉他,就替我道声歉,最好是等我走后再说,因为明晚我们还要在一起巡夜,我很愧疚。”
“你是个混蛋!”美稷骂玄奘。
玄奘没吱声。
“你就是个呆子,笨和尚,白痴。”
以上称呼对玄奘而言效果同“混蛋”。
“你就是吃土豆吃傻啦。”
玄奘记起第一次去手推车家时,美稷见了玄奘面不改色,只改了餐桌上的菜:多加了一道土豆炖牛肉。“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明天一早得把剩下的土豆都烤熟,在路上当干粮。”
美稷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站得笔挺,居高临下盯着玄奘,这时玄奘突然跳起身,把她吓得打了个趔趄。她以为玄奘终于被自己惹怒,要动手。她又想,这家伙明明很生气,对我恨得要死,偏偏装出这副痴痴呆呆无情无义的样子,果然就是故意气我,他若真揍,罢了,只要不过分,忍忍也就过去了。她看着玄奘溜下床,看着他走到灶台处,看着他从煤气灶上方取下挂在墙上的剪刀。她大喊一声,来不及夺门,自然不提而出。
玄奘举着剪刀走到美稷身前,美稷连连退后,退无可退,抵着墙壁,浑身颤抖。她哭了起来,一哭,身子就软了,蹲到地上,双手捂脸,也不知是真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是多年来的委屈无处发泄,如今都凑到一处爆发。
美稷的哭声让玄奘冷清的客厅有了生气。有那么一刹那,玄奘觉得如此也挺好,从前在明州送外卖,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家,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离自己总是太过遥远,他对这些专属人间的温度也起过歆羡之意。
玄奘去扶美稷,美稷不肯起来。玄奘说:“蹲久了腿麻。”美稷这才缓缓起身,仍是嘤嘤不休。玄奘告诉美稷,生气的女人容易哭是他多年观察的发现。美稷的哭被一声笑卡住,恼火地拿拳头砸玄奘的肩膀。玄奘说:“小心,小心,别给剪刀扎了。”美稷听到“剪刀”二字,又想蹲下去。玄奘好不容易才把美稷扶到床上坐定,他自己则坐在了椅子上。
美稷哭够了,手背抹了两下脸,斜着眼质问玄奘:“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竟至于要杀我?”
“罪过罪过,我几时要杀你?”
“那你拿剪刀做什么?”
“我早先就打算好了,知道你今天来,就请你给我剪个头发,刚才说着话差点忘了。”
“真的?”
“哎。”
美稷笑了。“不早说,可吓死我了。”从玄奘手里夺过剪刀,在玄奘脖颈上一比划。“信不信我先割了你的喉咙。”
“你想割,我也没法子。”
“真是个呆和尚。”
美稷问玄奘想剪什么样,玄奘说要不就剔个光头吧。美稷不答应,“我最恨光头。”玄奘说:“如此,愈短愈好,像你丈夫那样的寸头。”美稷还是不答应,“我最恨寸头。”玄奘有点苦恼。“我爱怎么剪就怎么剪。”玄奘说好。
从前,玄奘的头发都是美稷给剪的。后来美稷离开,玄奘为了方便,就去理发店剔光头。那会儿每次在理发店理发,玄奘都会想起美稷。现在美稷又在给自己剪头发,玄奘觉得挺好,不过如今的挺好与过去的挺好味道不一样了,刹那是由无数个刹那构成,无数个刹那又由无数个刹那构成,没有一个刹那是一样的。美稷专心给玄奘理发,玄奘闭着眼睛打坐。他终于认定,离去是必需的选择。
剪完一侧,剪另一侧时,美稷问玄奘:“真要走?”
“嗯。”
“不回来了?”
“不知道。”
只听剪刀声,头发断裂声,还有客厅冷冷清清的怪声。
“不怨我恨我?”
玄奘想摇头,被美稷狠狠攥住,“别动,小心剪到耳朵。”
“就是想你而已。”
“想我还而已,哈,你这想的方式倒是挺别致。”
“孩子的爹是谁?”
美稷举着剪刀呆了片刻,“不是你,更不是他,别问了,我不乐意讲。”
“善哉,如此,我就放心了。”
美稷剪掉了玄奘鬓角的一缕发梢,动作凌厉迅猛,冰冷的剪刀险些戳破玄奘的皮肤。美稷说,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玄奘从黑市买到了离开的机会,就是单纯的离开,没有目的地。所有目的地都一样,火车行驶到某处荒野时会减速,那就是他们彻底脱离的信号。整个交易流程专业流畅,对大多数人而言,问题都出在资金上。黑市的中介根据玄奘的身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出发时间就在玄奘和手推车去车站押送难民之后,火车会停留四个小时进行补给,玄奘到时直接返回车站,钻进提前安排好的车厢,静待发车即可。黑市的中介向玄奘保证,成功率在九成以上,同时黑市的中介也向玄奘保证,万一出了意外,概不退款。这次交易,没有押金,全款支付。
运送城市难民的班车愈来愈少,这天晚上火车抵达车厢门被拉开时,再没有往日那种涌溢而出的盛况,玄奘发现有三节车厢装的并不是人,是物资。这次他们被分成了两拨,一拨人负责押送难民去安置点,另一拨去搬运物资。玄奘和手推车被安排卸物资,在黑市中介提供的计划中,玄奘会被安排做一些更利于脱身的工作,玄奘现在明白,更利于脱身的工作就是守着火车卸物资。他好奇,似乎黑市的中介不但知悉各种情况,还能插手干预这些情况的进展。
三节车厢塞满了整齐打包的货物,每个包裹四四方方,分量很足,得两个人合力才能搬到外头。包裹正上方贴着一张大纸片,纸片上印着硕大的四个字:内部使用。手推车拍了拍包裹,“好东西,可惜没一样是咱们的。”
“会是些什么?”玄奘随口问。
手推车干笑一声,没回答。
车厢门口站着两个监督的岗哨,押送那些难民都没用上岗哨。手推车又拍了拍包裹,说平时是难民归难民,物资归物资,很少见到现在这样混合装运的,看来这些货都是急件,不然不会特意再加三节车皮。手推车开始向玄奘介绍这些包裹的玄机,“平时拿给你看,你都不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宝贝,关键在于,你想在平时看到都他妈很难,这叫什么?这就叫智慧,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晓得伐?啊,你是和尚,和尚不念《道德经》,我忘啦。”玄奘随声附和,琢磨着完事后怎么打发掉手推车,以便不出意外。
黑市的中介没告诉玄奘意外长什么样,听这个词的发音,应该不会多好看。平日里他也没听人说起外逃的事件,从黑市中介的言语中透出的口风,他知道其实每天都有外逃的人,那些莽撞的出逃者都没好下场。玄奘庆幸自己居然会想到去黑市买这项服务。
三节车皮的物资动用了五十辆牛车,几乎是把半个镇子的牛都拉来了。手推车还对牛发了通议论,说牛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牲口,活着时早上要耕地,晚上要拉货,临老一刀还要被吃掉,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牛这种动物。玄奘想起刚出家那会儿跟着师父下山遇到一个赶牛的农户,那农户包了寺庙的地,和师父认识,两人攀谈了几句。师父看着牛问,居士为何放牛?农户回答,打小习惯了,现在成了爱好。师父说,现在牛不用耕地,那份劳苦毕竟不用受。农户摸着自己的牛说,现在的牛更苦,活着就为了给杀掉吃肉。师父说,罪过罪过。农户笑道,大师父,你老人家慈悲,我是看得明白,现在的人还不如这牛。师父问所以然。农户说,现在反倒是人要耕地,一边耕地一边被吃掉,临了成了一副骨头,未必还能安生。师父忙说,阿弥陀佛。
玄奘决定去取经那会儿,对师父的教导其实并没领会多少。放弃取经自行还俗后,玄奘倒是常常想起师父说过的话。现在看到牛车,玄奘还记起了当年的那个农户,假使那人还当着农户,现在那头牛的境遇和人也差不了多少。
工作完成后,他们接到了临时的任务,随行押车。玄奘暗自叫苦,押送难民毕竟知道个去处,押送内部使用的东西,都不晓得要去哪里。手推车骂了句:“去他妈的。”他也不愿押车,就去负责此事的副队长那里说项,两人在不远处又是抽烟又是咬耳朵,过了好一会儿,手推车朝玄奘招手。玄奘跟了过去,手推车介绍情况:“咱们逮邮差那事儿,副队长想要个详细的报告,正好一块儿喝点小酒,吃点宵夜,慢慢讲。”玄奘看出来了,副队长更不愿押车。
三人进了车站专门辟出的一间小屋,里边有吃的喝的,属于他们这个档次的“内部使用”。手推车陪副队长说话,玄奘负责拾掇吃食,灶台煤气一应俱全,筛上酒,先切了些熟食,玄奘看了一圈,其他的食材不多,建议弄个杂烩。副队长很满意。那边慢慢喝着,玄奘缓缓做着,他在估算时间。现在他得扣准时间,到时找个上厕所的理由钻进火车,火车立时启动,这两人酒都醉了,一时半会不会注意。因此玄奘不惜物力,把能丢进杂烩的食材都丢了进去。
副队长在咒骂那些“内部使用”,骂过几遍,便给手推车讲自己使过哪些“内部使用”。手推车羡慕得连连给副队长敬酒,诚恳请求将来若有机会,也请副队长垂青他们兄弟俩。副队长摇头摆尾地保证必有雨露均沾的时日。
杂烩的香味渐浓,副队长表扬玄奘好手艺,打趣说像玄奘这样人长得好还会做饭的,怎么会没个老婆。手推车便给副队长讲起大学时代的那场怪病,副队长叹息不已,随后说起自己如何幸运,当时周围许多人都不幸感染,自己竟毫发无损。手推车称赞副队长体格独特,是非常之人,副队长很高兴。酒开始上头,扯淡的主题也愈发宏大,自然就涉及了“黑色地球”事件,神秘莫测的外星人,对将来入侵的独到看法,“堡垒计划”完工后人们的归属分配,就好像整个世界末日都是他们一手操办,委实劳力劳心,功盖千秋。
火车突然发出一声长鸣,这表示已经补给完毕准备发车。玄奘将杂烩端上桌,借口出门上厕所。才出了门,手推车也跟了出来。手推车撒尿,玄奘只好说自己要蹲坑。玄奘蹲在坑头,手推车在尿槽滋尿。厕所内又黑又臭,玄奘甚至想象到了坑底那些结冰的屎都是什么形状。他听到手推车的尿停了,系皮带,系得当啷当啷响,手推车喜欢拿皮带头抽人,这招他没教过玄奘,因为玄奘不系皮带。
玄奘以为手推车走了。火车再次长鸣,等响过第三遍后,它就不等玄奘了。可是手推车还没走,他带着半醉的语调告诉玄奘,昨日他老婆失踪了半天,回来后眼皮红通通的,好怪。玄奘暗暗叫苦。手推车又说:“你说她是不是给我戴绿帽子?”玄奘不知如何回答。手推车还问玄奘:“你有什么建议,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玄奘回答。
手推车嗤笑。“对,你他妈能有什么建议?”又说:“谁敢给我戴绿帽子?老子那儿还有一颗子弹呢。”听起来声音正在远去,突然声音又回到了厕所门口:“如果是兄弟你给我戴,嗯,我他妈就算有意见也认啦,这个事儿我想过好多遍,真的,除了你,谁都不行,”声音愈来愈近,就在玄奘头顶。“兄弟你信不信我说的话,信不信嘛?”
玄奘看到了黑暗中手推车的那对眼珠,眼珠像鬼火似的飘游不定。
“我拉屎呢,”玄奘说,“你看着,我拉不出。”
手推车大笑,“对,对,你过去就这德性,哈哈,你可快点,副队长,咱们得抓牢,晓得伐?”
玄奘说:“晓得。”
火车发出了第三声长鸣。玄奘的腿都蹲麻了,起身后,几乎使唤不了。他感到自己就是用上身拼命拽着下身出了厕所,至于这种神奇的效果如何竟能成功,已然顾及不了。火车缓缓蠕动,车站外没一个人,唯独手推车和副队长喝酒吃肉的那个小房间透出着恍惚的光影。在爬进车厢明确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随火车开动微微颤抖的那一刻,玄奘总算松了口气。这时,他发现自己饿了,正准备从棉大衣里取几个冷土豆充饥,突然,下巴感到一阵凉意,浑身寒毛倒竖。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唉,差点迟到,真不靠谱。”
玄奘闭紧双目,心里念的不是佛号,而是埋怨:有完没完?
“天寒地冻的,去哪儿?”
铁轨与车轮撞击声铿锵爽脆。
“去取经。”这是赌气的话。
“嘿嘿,蛮好,蛮好。”匕首轻轻往玄奘下巴一顶,“我不管你是去取经还是去吃屎,问你个事儿,希望如实回答。”
玄奘没吱声。
“初九的荷包怎么在你身上?”
玄奘松了口气。
“我要从大衣里取出三样东西。”
“嗯。”
玄奘取出初九的荷包,那本《往日不再》第二卷,还有两个土豆。身后的男人点亮打火机照了照。“初九的荷包,一本书,洋芋?”
玄奘拿起一个土豆咬了一大口。
“这事得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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