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既有爱孩子的母亲，自然有讨厌孩子的母亲。曼华在忘忘的出租屋中发话之际，城市正当盛夏，房子里每粒空气分子都因高温染上躁郁症，高速撞击火星四溅，灼人皮肤。这座城市的夏天跟以前一样折磨人，曼华语气不满道，你的空调出的是热风吗？忘忘瘫坐靠背椅上，划拉手机屏幕的手指有气无力，心想几年不见，曼华的讲话风格还是刻薄，不知当初是怎么忍耐她的。想到今天没法开展的工作，焦躁更添几分。手里有一份电视剧项目的大纲试写，甲方指定的题材是当下热门的母女关系。她毫无头绪，还要分心招呼老同学。曼华起身走到小阳台，似乎想乘凉，其实那位置更热。她幽幽的声音传进忘忘耳中，好不阴冷：你知道吗，我托一位共同朋友，打听到我女儿就读的幼儿园。所谓共同，应该是指曼华与前夫的朋友。忘忘惊问，那你有去跟她打招呼吗？曼华说，当然不，被他看到可不好，他恨死我了吧。几年前曼华离婚，去另个城市工作，如若不是出差，大约永远不会回来。曼华转过身，脸背光令她有反派似的阴鸷，忽而提议，我查到她的班下午上体育课，反正呆在这小热房子也无聊，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忘忘说难得你回心转意，我当然奉陪。其实心里牵挂工作，不大乐意。顾及曼华孤零零住酒店，母性骤发想见孩子，只好陪她去一趟。火辣大太阳令忘忘视物模糊，曼华抛夫弃女的往事自动生成连续剧，在头脑播放。曼华当年与李慕思离婚，在熟人圈子里是异常爆炸的新闻，毕竟二人从大学开始便是公认的璧人，刚毕业就结婚。忘忘被请去当伴娘，伴娘裙与现场气球颜色融合成流动的粉红，她站角落里偷拭感动的泪。那时新婚的曼华兴冲冲联系忘忘，说请她吃舒芙蕾。两人坐在商务区的茶餐厅里，曼华大肆渲染舒芙蕾的口感如何惊心动魄。待甜品端上，只见蛋糕形似矮胖杏鲍菇，蓬松一大朵，菌柄淡黄，菌盖焦黄。糕体被事先剖开，叉子扒开可挖出中心冰淇淋。蛋糕含在口里像轻舔甜蜜的云，冰淇淋是云里冰凉雨滴。曼华说李慕思在附近上班，他恨不得每天把舒芙蕾当午饭。曼华道出此行目的，说我要学做舒芙蕾，你过来帮忙。忘忘同意，她擅长做蛋糕，据说她母亲嗜吃蛋糕，虽然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关于她的零零碎碎传说，都是从亲戚谈话间偷听所得。等忘忘去到曼华家，发现厨房早堆满鸡蛋细砂糖玉米淀粉蛋白霜，好大阵仗。我没做过舒芙蕾，只是看过教学视频。面对忘忘的心虚，曼华说，没什么，失败就当积累经验。两人忙活半天等不来好结果，锡纸盘中糖油混合物未升腾起松软的云，塌陷成一团焦黑。李慕思回到家，面对可怕的成品，评价道，应该叫不舒服蕾。三人一同大笑。那时曼华就是如此心系李慕思。改变是从曼华生下孩子开始的。当时忘忘在公司做策划案，曼华59秒、60秒的长语音不时砸亮忘忘的手机屏。为工作抓耳挠腮的忘忘只好语音转文字，阅读曼华控诉带孩子的艰难种种。忘忘，我现在像只发瘟鸡，炸毛又跳脚。昨晚只睡了一小时，小孩哭个没完，我想毒哑她。李慕思只起来哄过一次，还全程不耐烦，他说他是要上班的人。忘忘，为什么海龟的孩子生下就会自己爬，人的小孩却要亲妈不分昼夜伺候呢？原来海龟比人类高级。他爸妈说来照顾我，结果我还得为他们买菜做饭。忘忘，我想念从前通宵唱K再补觉到天昏地暗。忘忘以为曼华熬过最辛苦的时期就会好起来，不料曼华半年后离婚。她告诉忘忘，她与李慕思的协商结果是，女方不用支付抚养费，直接放弃探视权，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刀两断。曼华说到此处，长舒一口气，说公司刚好有一个外派的好岗位，有指望升到高层，好几个人竞争呢，我居然成功，这是命运暗示我放弃家庭。曼华向来好胜，动辄与人一较高低。但忘忘清楚曼华不过是找借口，将刻意逃避包装为命运安排。她恼怒，一如当初读古希腊悲剧《美狄亚》。为爱痴狂的公主美狄亚背叛家人甚至杀死弟弟，只为嫁一见钟情的男人。计谋得逞后，丈夫却贪图富贵，想娶另一位公主。美狄亚屠杀情敌，又在丈夫面前杀死两个孩子，扬长而去。忘忘紧盯封面的作者名，简直想将他揪出来质问：你太过理所当然，根本不懂得母亲，世上怎会有母亲舍得下孩子？前往幼儿园途中，曼华说实在热得难受，又没到幼儿园放学时间，不如先到咖啡店吹空调。曼华一贯行事即兴，忘忘早已习惯。咖啡店里满是蹭空调的人，经过店员出面协调，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曼华问，我一直都没问过，你绰号为什么叫忘忘，听起来像小狗名字。忘忘回答，那时我才一岁，我妈有个出国发展的机会，跟我爸离婚，跑了。奶奶希望我忘记她，就取了这么个名。曼华的嘴离开杯沿，轻轻放杯子在桌，像是生怕声响会加剧此时的尴尬气氛。沉默过后她说，你觉得我对我女儿，也很残忍吧？忘忘说，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说罢这句，痛恨自己言语上的顾全大局。曼华说，我很理解你妈，你没带过孩子不知道。有些事要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听说你现在转行做编剧了？这职业很需要生活体验吧。忘忘含糊应答，想起尚未开工的故事大纲，咬碎一块冰，嘴里怨气翻涌。终于到达幼儿园门口，曼华伸手握住围墙上栏杆，被烫得立马缩回手，轻骂一句英文。忘忘听见清脆女声从室内传出：同学们，我们跳完操，就可以放学啦。虽有围栏遮挡视线，尚能看清里面的人。小孩们笑嘻嘻的，为即将回家而准备表情，伸手抬脚的动作乱纷纷。忘忘想问曼华，应该清楚哪个是自己的女儿吧？转头看到曼华入神望小孩们活动，奋力将问句咽下。不该多嘴的，曼华怎会不认得呢？就算环游地球十圈，归来皱纹满脸，一位母亲仍然可以一眼认出孩子，此乃天赋。老师可能见全场小孩跳操都不认真，拉出反面典型批评，点名说，周俊凯，你的腿抬太高了，动作收一收，小心拉伤。同学们纷纷转头，挂上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向一位小男孩。曼华点评，动作不标准，丢人了吧。老师又说，李梦琦，你的腿是抬太低了，这样运动效果不好哦。孩子们又重复刚才看热闹的姿势，这次他们的观望对象是一位穿明黄色运动装的小女孩。曼华如大彻大悟，手指目光焦点所在，告诉忘忘，原来李梦琦是那个，快看我女儿。忘忘语塞。此时围栏已经聚集很多家长，等孩子放学。大门打开时，左右各站立一名老师，热情挥手说小朋友再见。李梦琦小朋友奔向一个女人，大叫阿姨，拖她的手离开。两人从忘忘她们身边走过，忘忘因此有正面审视她们的机会：那女人头发有烫过痕迹，看得出已有段时间没打理，面容年轻素净，衣服乍一看是基本款，又有些设计细节。这便是李慕思新娶的妻子，自从曼华离开，忘忘与李慕思再无联系，只听说他再婚。曼华倚靠围墙，嘈杂人声匆匆流过。忘忘想安慰几句，又组织不出太自然的话，索性沉默。今日事将在曼华的生命中不断上演，她要在这个地球上一次次与孩子擦肩而过，旁观孩子拉另一位女人的手，蹦跳步伐走远。忘忘亲手促成一桩重聚，做好事的激动尚未消散，又开始共感老同学的辛酸，几欲泪下。忽而曼华说，你看那个女人，随便套件睡衣就出门接孩子，粉底液都不涂的，眉毛倒是有画，但左右都不对称——做女人做成这样，实在没意思。但估计是个好脾性的，不然怎么忍受他家里人。忘忘清楚感到一滴汗，从脖子滑落至腰间，被裤腰吸收，才发觉下午天气更闷热，衣服像涂过胶水，附着在后背。倘若身在漫画书中，她额头应有一滴汗，作无言以对的表情。曼华来这一趟，首要目的居然是偷窥自己的继任者。忘忘对李慕思新妻生出一股愧疚，费劲回想那句话如何说，终于想起，伯仁因我而死。忘忘说，你来这儿不是想看孩子，是要跟人家新妈比赛？曼华又运用她滴水不漏的话术，为自己辩解。声音溶进热浪里，忘忘感觉后背衣服更粘。自己遭遇过的甲方们，形象全部重叠在曼华身上。这类人从来能把握住宇宙间所有真理，反口复舌有理，颠倒是非也有理。直到李慕思的身影出现，曼华犹在讲。那男人背光站立，黑沉脸色是道撕裂强光的口子。他说，陈曼华，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的登场令忘忘难以置信，几乎怀疑自己是热得失心疯，生出幻觉。暂且搁置对曼华的不满，后退两步，广阔舞台让步给他们。李慕思的腮与肚子都肿胀许多，气度不复当年，泯然众中年男人矣。曼华说，你们两夫妻一起接孩子，是都没有工作吗？李慕思明显觉得好笑，回答道，我在车里看到你鬼鬼祟祟，就说我有些事情想跟老师聊，让她和孩子先在车里等。曼华说，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还是跟从前一样不肯正视问题，永远像鹌鹑。李慕思吐出一句脏话，又吐出一堆脏话。像呕吐，先呸出一口水，然后排山倒海倾泻，脏完自己脏别人。曼华也回击，如两名醉汉当街比拼呕吐。于情于理，忘忘认为自己应该劝架，可状况不容置喙，颤颤巍巍伸出的手几度被他俩的互骂声喝退。行人纷纷侧目间，忘忘变成呕吐之人的帮凶，手足无措。她也有满腔暴烈，一下午吞下的热辣空气于胃中消化不良。终于她大声说，够了陈曼华。等于她也加入当街呕吐的行列。说罢转身离去，像逃出电视剧拍摄现场。背后的争吵声、汽车鸣笛声被太阳晒融，粘稠成一片，忘忘捂耳狂奔，所有噪音被甩于身后。直到那天晚上，她犹觉得自己没跑出幼儿园门口的燥热，开空调预备睡觉，头脑发胀还以为发烧。宁愿发烧也不怀疑空调出热风，曼华污蔑空调的话不足信，曼华本人和她讲的话全都不可信。曼华隔围栏，一眼认出李梦琦小朋友（所谓母女间的心灵感应）。心肠冷硬的女人愧意横生，泪眼迷离。几年前抚养孩子的情景一一浮现（画面色调转黄色，配煽情音乐）。辛苦有时，欢乐更有时，然而一切都被她当初亲手抛开。曼华捂脸蹲下，放学的孩子们经过她身边，不是躲疯子般快步离开，就是小声议论看笑话。唯有李梦琦小朋友走到痛苦的女人面前，询问：阿姨你还好吗？（很符合剧情发展规律，冷漠的母亲偏偏生出热心肠的女儿）。曼华抬头看清来人，不敢相认，涕泗继续横流。这时背后响起多年没听过的前夫的声音：曼华，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忘忘猛然睁眼，捣碎脑中的剧场，起身写剧本试稿。恶狠狠敲下第一句话：世上既有爱孩子的母亲，自然有讨厌孩子的母亲。键盘响声笃笃，鞭笞她欲裂的脑门。难得思路形成，然而忘忘止不住阵阵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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